《霜落瑾华》月沉笙

7、道是无晴却有晴（四）

　　话说瑾华因看见周国皇帝南宫旭是故人，一时不能接受，悲愤不能止，忽口吐鲜血，在南宫旭怀中竟厥死过去。南宫旭大骇，遂忙命人去请李医正。
　　李医正年事已高，但是因为多年钻研保生养身之法，身子骨很是硬朗，容貌上也不显多少衰老之态。他已经在太医院供职四十余年，是太医院中资质最老也是最好的太医。南宫旭体恤他年老，故特许他平时在太医院中不必为各宫主子出诊，只留在太医院中潜心著书、教导学生。但他自南宫旭南征之后，就一直在军中供职。周国人自始祖时便世代生长在难水之畔，本是射猎为业、不通文化的游牧民族。经过几百年的乱世纷争之后，才终于由太祖皇帝在长安建立宗庙，由此建立南宫氏的帝王基业。自太祖皇帝后，又过了几百年，时至今日，周人早已开化，与汉人无异。只是周国的军士从未在南边打过仗，只怕一到南边来就会添水土不服之症，更恐怕圣上的身体出什么乱子，因此，李医正不顾南宫旭的劝阻执意随军，一则让随军的几个太医有个主心骨，二则为照看圣上的身体，以备不虞。
　　南宫旭遣人去请李医正时，他正在自己的帐中休息，一看是南宫旭身边的亲卫来了，还以为是圣上出了什么事，忙不迭问道：“可是陛下龙体有损？”
　　南宫昶带瑾华到大营时，瑾华的面容被宽大的风帽遮了个大半，南宫昶也并未向众人说明瑾华的身份，众人虽有疑惑但是也不敢胡乱猜测。那个亲卫一直在主帐中戍卫，故也知道宣王带回来的女子是宋国的公主。只是在那公主吐血厥倒之后，陛下下令帐中所有人都不准把公主的身份和方才帐中发生的事情向外透露一个字，否则，杀无赦。
　　于是，这个亲卫略低着头，顿了一下又囫囵着道：“非也，是帐中其他人发了急症，十分要紧，陛下让卑职即刻请李医正过去看看。”
　　李医正听罢，心里想着究竟帐中还有什么人，是要让他亲自去看的，可既然陛下有命，他也就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亲自背了药箱，由亲卫领着往主帐去了。
　　还没有到了主帐近前，李医正远远地就看见了南宫旭身边御前侍卫的统领萧弋站在帐前观望，因此便加快了脚步。待走到萧弋跟前，他已有些微微喘气：“萧侍卫，究竟是出了何事，让陛下急诏李某前来？”
　　“不好说，李医正还是进去看看吧。”萧弋说着，亲手为李医正掀起帐幕。李医正一看这架势，便一句话也不再多问，便疾步进了帐子。
　　“陛下，李医正来了。”
　　南宫旭与南宫昶二人站在榻前，此时听见李医正来了，忙把榻前的地方让出来。李医正正要行礼，却被南宫旭一把拦着了：“医正勿要讲那些虚礼，快来看看她如何了。”
　　李医正近得榻前，才看清榻上原来躺着个女子，面无血色，苍白的唇边一抹残留的鲜血已经干涸，看上去令人心惊。
　　“医正，救救她，一定要救活她。”南宫旭情绪很是激动，竟一把扼住李医正的手臂。
　　李医正吓了一跳，看着眼前的圣上竟是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便再也不敢耽搁，上前察看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李医正才从榻旁起身，转身向南宫旭说道：“陛下，这位姑娘应该只是因为情绪一时不能自制，体内肝气郁结，肝火上冲，气血混乱而吐血昏厥，过一段时间自会醒转，无有大碍。”
　　南宫旭闻言，忙松了一口气，谁知又听见李医正唤他道：“陛下。”
　　“还有何事？”
　　李医正顿了顿，斟酌着说道：“微臣方才几次探这位姑娘的脉，这位姑娘身体的底子十分薄弱，似乎是中了毒。微臣妄断，只怕是安陵那边传出来的奇毒，名曰‘无期引’。”
　　“无期引？这又是什么毒？”南宫旭听着这毒的名字古怪，忙不迭问道。
　　“回陛下，这无期引是将安陵国境内的种种毒物按照一定的分量配置而成，已有了上百年的渊源，但是因为是安陵那种地方出来的奇毒，所以见过的人并不多，微臣也只是年轻时在一本从安陵那边传过来的医书上看过，方才将那姑娘的脉象与症状再三确认，才确定确实是此毒。中此毒者，初期时并不会显露出什么征兆，一旦毒发，便会呕血、心发绞痛、全身骨骼疼痛异常。一般人毒发两三次之后便会因身心衰竭而死。有生之年，痛苦无期，至死方休，故曰‘无期引’。
　　但是微臣看这位姑娘身上的毒，竟是在年幼时便带在身上的……而她体内的毒素已经去了大半，应该是当初在头次毒发的时候便被用药压制并清除了大半毒性，故而才能活到今日。只是剩下的毒性已经侵入体内，她的毒还是会偶尔发作，若是没有解药，这辈子，这毒是无法根除了。”
　　南宫旭没有料到瑾华中的毒如此凶险，听着李医正的话，早已经变了脸色，听到李医正说此毒还有解药，连忙问道：“医正，此毒还是可解的，对吗？”
　　“是，只是这解药所需药材都是极其珍稀之物，其他还好，只是其中最要紧的一味雪莲，生长在安陵国极寒之地的雪山之巅，传说千年才生一枝，十分难得。安陵国人将其奉为神灵，只是在祭天之时才以降神之名由专人上山去采摘，采得之后也只在皇宫中保存。这且不论，只说那雪山上环境恶劣至极，能爬至山巅的人少之又少，能到山巅的，也大多都是有运无命，在采摘之时从山巅跌落，尸骨无存。故而这么多年下来，这雪莲也实际上没有多少。安陵国十分重视这雪莲花，将其保存宫中，不曾作为国礼赠送他国，就连安陵国的皇帝也舍不得使用，平时又禁止民众上山采摘。据说私自采摘雪莲，在安陵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所以，陛下，缺了雪莲，这毒相当于无解。”
　　南宫旭的面色又沉了下去，他无奈地坐到了榻边，看了看榻上女子的脸，终是轻声说道：“罢了，医正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李医正略微一礼，道：“微臣告退。”说着便向帐外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道：“陛下，这医药之事也讲究机缘，强求不得，这位姑娘身上的无期引已经解了大半，若她真是有运有命之人，自会长命百岁，陛下毋须忧心。”
　　南宫旭抬头看向李医正，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竟是让自己不要为了区区女子在雪莲花上动心思。南宫旭向来敬重他，因此也并不气恼，而是向他点点头，道：“嗯，朕知道了。”
　　李医正看南宫旭如此反应，这才放心地出了帐子。
　　“灵修，”南宫旭向在不远处站着的南宫昶说道：“朕从来没有后悔过南下攻宋，就算是母后劝朕逼朕，朕都没有后悔过。可是如今，看见她，朕却后悔了。”
　　南宫昶走近自己的哥哥，他看见南宫旭紧紧握着那个世元公主的手，垂下头去，那身影十分颓丧。
　　他不禁在心里吃惊，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哥哥从来都是骄傲的，身上带着祖先留下来的那一股血性，他从未见过哥哥因为一个女子变得颓丧，甚至后悔了自己作为君王做出的决定。
　　“皇兄，她是皇兄的故人吗？”
　　“灵修，还记得三年前朕在游历时失踪的事吗？”南宫旭静静看着瑾华，轻轻地说：“那时朕其实就在宋国，只是遭人追杀，随行的几个人都死尽了，朕一个人跑到了大承寺后山的山脚下，身中毒箭，体力不支，终于厥倒在那里，她与她的侍女来山上采药，看见了朕，便找来草药先帮朕止了血，用马把朕带回寺里找人给朕治伤……若不是她，朕早死了。”
　　南宫昶听了更是大惊：“臣弟倒是知道她会骑马，而三年前她应该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吧，且她又是公主，为何身上中了那么凶险的毒，又为何不住在宋国宫中，还要带着侍女上山采药呢？”
　　“朕也不知。她当时只说她叫眠儿，想必这也是当时说来糊弄朕的。”南宫旭苦笑着道：“朕若是知道她是宋国的公主，朕是万万也不愿去攻打宋国的。”
　　眠儿啊眠儿，你当初是瞒了我多少事情？
　　“皇兄，现下后悔已经迟了，兰氏的宗庙都已经被咱们的人封了。”
　　“灵修，传令下去，一定要把宋皇与诸皇子，还有宋国诸大将的尸首找到。”南宫旭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下去吧，朕再待一会儿。”
　　南宫昶看南宫旭那样子，心中也不忍再打扰他，向他道了一句“臣弟告退”便走了。
　　待南宫昶走后，南宫旭才彻底放松下来，他觉得瑾华的手有些凉，生怕她冷，便将榻上的一件轻裘拿来亲自给她盖上，又自己绞了脸帕，将瑾华唇边的血迹和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他此刻真的很想把瑾华抱在怀里，让她温暖，对她说对不起。可是他也同样很清楚，一切都如逝川不可挽回。他能够拥有的，估计也就是像现在这样躺在榻上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的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