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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道是无晴却有晴(五) ...

  •   周军大营,在一个靠近主帐却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帐内,一个衣着朴素的农家女子正坐在案旁翻看着放在案上的女子用的各色衣饰,这是那位找她和姐姐来这里干活的长官方才送来的。她手里抓起一只紫玉镯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方小声赞叹着,向她姐姐说道:“阿姐,我活了这十几年,这种好物事见都没见过呢。啧啧,若不是咱们被叫到这儿来,这些东西,咱们恐怕是一辈子也见不上了。”
      帐中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正拿着一只盛着温水的碗,又找来一块干净的纱布,把纱布浸在温水里,用浸湿的纱布轻轻擦拭着榻上正昏睡着的少女的干裂的嘴唇。她闻言只嗔怪道:“你可小心着些,别冒冒失失碰坏了什么东西。别的不说,我看那首饰上的一颗珠子,都够咱们吃喝一辈子了。”
      “我不过就是看看,阿姐那么紧张做什么。”女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远远地朝榻上看了一眼,说道:“也不知道这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咱们先前给她换下来的那身衣裳,上面还沾着血呢,可是把我唬了一跳……还有,我仔细看过她那裙子,上面缀的可是金线呢,想来这小娘子的身份必定十分贵重了。”
      “身份贵重又如何,我看她身上瘦得都没什么肉了,咱们来了两日,她便睡了两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呢……她年纪这样轻,却要受这样的罪,可怜得紧。”年长的女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边,轻叹了一声。
      她从榻边站起身来,正想给少女紧紧身上的被子,却看见少女的眼睫微微颤动,接着,她的眼睛睁开了一线,又沉沉地阖上。“水……”只听她有气无力地唤道。
      年长女子心中一喜,忙倒了一杯水,一只手扶起她,一只手端着杯子给她喂水。
      瑾华昏睡了两日,醒来自是口干舌燥得很,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是也急急地将那一杯水饮了下去,方才觉得意识清明了些,慢慢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身着粗布衣裙妇人模样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抚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笑着道:“天邪!娘子可算是醒了。”
      瑾华心下还没反应过来,忽又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另一个女子声音:“妹子,别傻站着了,快去找那位长官,告诉他娘子醒转了。”
      待那女子走出去,瑾华才微微偏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后扶着自己的女子。身后的女子往榻上放了几个软枕,又扶着瑾华在榻上靠着,嘴里只说着:“娘子躺得久了,不如靠在榻上略歪歪吧。”
      瑾华看这女子面容和善,心中也就放松了些,轻轻地向她道了一声:“多谢。”
      瑾华身形偏瘦,少了几日滋养,更是显得她瘦弱不堪。年长的女子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便对瑾华生出一丝疼惜,她刚想问问瑾华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就听见帐幕被掀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女子抬眼看去,原来是那位长官领着一个男子还有一位老者进了帐,她的妹妹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男子一看便是北人,身形高大,面上棱角分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势,令女子不敢去看他的长相,只低着头行了礼便退到了一旁。
      瑾华慢慢向来人看去,看见了南宫旭,眼中心中俱是一痛,心里积压许久的酸楚又一涌而上,激得她快要哭出来,她暗自握紧双手,把泪意忍了回去,便把头偏向一旁,不再看来人。
      南宫旭一进了帐,便看见瑾华无力地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嘴唇上还有几道干裂的口子,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两颊,更加显得她那一张小脸白而尖瘦。
      她怎么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南宫旭的悔意又开始滋生。
      当年攻下齐国之后,等到军队休养过来,就立即有朝臣在朝堂上上奏要攻打宋国。
      南宫旭是有这个想法的。
      周国虽然尚儒,但这也是因为千百年前周人还是居于难水之畔的野蛮民族,不通文化,想要强大起来,就必须向汉人学习他们的文字、习俗与典章。周国初建时,太祖便仰慕汉学,亲自到长安的世家高门去,向那些大儒求学,后来更是在朝堂上重用世家子弟,在国内进行大力变革,使周国上至公卿,下至平民,一律奉行儒家礼义。太祖之后的几位帝王,一直继承着儒家风气,但在实施仁政,尊儒重道的同时,他们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太祖之时便有的统一天下的大志向——纵然周人像汉人一样着汉裳、执汉礼、学儒术,但是他们祖先给予他们的勇武与好战的性格,已经溶在他们的血肉里,再也无法消失了。
      对于攻打宋国一事,就连朝堂之上的汉人臣子也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周国正是河清海晏、繁华昌平之时,而宋国国势衰微,若是此刻攻宋,定能将宋国纳入周国疆埸,宋国一灭,南方就只剩下了盘踞西南的蜀国。至于周国北面的安陵、回纥还有柔然,不是小国便是外族,根本不足为惧。
      此事既定,谁知南宫旭的母亲,太后梁氏,又在那天下朝之后,着人将他请至珠镜殿,叫他不要攻打宋国。
      南宫旭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母后会给自己来这么一桩事——他的母亲,是宋国女。而他的舅舅梁恪,本来是周国的辅国大将军,加封从一品梁国公,却在先前攻下齐国之后,自请举家前往西北镇守边疆。南宫旭还记得,梁恪自请前往西北的奏疏上,写的是:臣自知齐国一灭,则宋国覆灭亦不远矣。臣生长于宋国寸土,虽少年时生活多艰,然故土生养之恩,至今不能忘也;每每念及宋国国祚将断,臣忧思难寐,诚不忍见也!故臣自请往西北一带戍边,愿以臣阖家与麾下将士之力保我大周西北安宁,伏惟陛下恩准。日月昭昭,照臣肝血。但得天下之人,知臣不负陛下,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梁恪仕周二十四年,打了不少的胜仗,立下了不少的战功,加之他又是自己的亲舅舅,南宫旭能够理解梁恪的那种心情,看他那奏疏言辞恳切,便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往西北去的,便也只能无奈准允了他的请求,但要他在西北待上几年便罢了,一旦有诏,就要立即回长安来。
      梁恪避开了这场战事,但是太后梁珞却只能在珠镜殿里焦急地等待着一切关于宋国的消息,然而一开始,她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焦虑表露出来。
      那天南宫旭到了珠镜殿之后,向往常一样向太后问安,陪她叙了许久的话。晚上的时候,南宫旭还专门从紫宸殿到珠镜殿去陪太后用膳。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太后神色如常,并未向他说起过一丁点儿与宋国有关的事。南宫旭暗自以为自己的母后已经对故国的一丝一毫都不在意了,谁知,晚膳用完,太后本来兀自坐着翻看着一卷佛经,在心神不宁地看了南宫旭几眼之后,终于心烦意乱地将经书扔在了一旁,与他说道:“慎之,你一定要攻打宋国吗?”
      南宫旭神色不变,给太后奉了一盏茶,答道:“母后,攻宋是迟早的事。”
      太后并不接他的茶,只是依旧看着他,沉着声音说道:“慎之,宋国是哀家的母国,这二十多年来又一直在南边安分得很,你便一点情面都不能留吗?”
      “母后,帝王霸业,哪里还有什么情面可言?兵家征伐之事,母后妇人之心,哪里能想明白?儿子在紫宸殿还有折子要看。夜了,母后早些安置吧。”南宫旭不欲再与太后多说,便把茶放在案上,向她一礼便走出了珠镜殿。
      梁珞向来是个能隐忍的,那日南宫旭走后,她并未再说什么,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别样的情绪。珠镜殿的宫人见如此,也就并没有多想,在南宫旭走后不久,便侍候着梁珞歇下了。
      第二日晚间,南宫旭独自用了膳食,自己的内侍汪信一脸焦急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尚仪崔弗。
      崔弗是太后用惯了的女官,故南宫旭见了她还觉得有些惊讶,便问:“尚仪怎来了紫宸殿?”
      “陛下,”崔弗敛衽一礼,“太后娘娘已有一日水米未进了。”
      南宫旭闻言,眉头一皱,便道:“一日水米未进,那为何现在才报?”
      “太后今日恹恹的,什么也不肯吃不肯喝,还绝了各宫女眷的晨昏定省,什么人也不见,不让传太医,也不准我们跟陛下说,妾已经劝了太后许多次,终是无用,这才来求见陛下。”
      南宫旭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觉得很是头疼。母后这哪里是不肯告诉自己,这明明是她为了他要攻打宋国一事,把众人都逼急了,然后再来逼自己!
      虽是如此,但是南宫旭知道,在攻宋这件事上,他不能作出让步。
      南宫旭随着崔弗到珠镜殿的时候,整个珠镜殿都是静悄悄的,殿中的宫人跪了一地,全都因为太后的绝食而小声呜咽着,却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众人见南宫旭来了,才都胡乱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打算向他行礼,南宫旭看他们那副哀哀切切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憋闷,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摆摆手叫他们不要出声,自己举步向内殿走去。
      到了内殿门口,他便止了步。崔弗走了进去,到了太后的榻前,隔着帐幔向太后说着什么。
      谁知太后竟然怒道:“让他走,哀家现在不想见他,既然他执意要攻宋,便让他等哀家死了之后再去打吧。”
      南宫旭一听这话,心里一沉,当即便道:“母后这是什么话!儿子已经说了,攻宋是迟早的事,母后又何必执着?”
      内殿中,却传来太后断断续续的嗽声。南宫旭刚想上前去看,却又听太后冷冷说道:“请陛下移驾吧,哀家想安置了。”
      南宫顿时僵在了那里,却也无法再向太后劝解什么,便低低道了一句“儿子告退”便退了出去。
      走了几步,太后身边的青菱姑姑却追了出来。
      “陛下,太后这几日心里不畅快,其实,那些道理,她都明白的。”青菱低着头小声说道,语气里还带着歉意。
      “可她一直拗着绝食也不行,姑姑,总得让母后吃东西才行啊。”
      青菱闻言,却是扯出一丝苦笑:“陛下,您也清楚太后的性子……她若要忍,便是拼了命也要忍,没人逼得了她的……”
      南宫旭怔了怔,遂默认了青菱的说法。他朝内殿的方向看去,默默无语,好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姑姑,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后一直都没有过问过关于宋国的事情,她应该已经放下了,不是吗?”他轻轻启口道。
      “昨日她问朕能不能对宋国留有情面的时候,朕看见了她的眼神。”他发出一声苦笑,眼眸深沉,陷入了回忆:“那个眼神,朕曾经是那么熟悉……”
      “她在害怕。”他轻轻地给自己的话下了结论。然后,他看向身旁低着头的青菱,问她:“姑姑,你是最了解母后的人……你告诉朕,母后她在害怕什么,那个宋国,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她感到害怕与不安的……”
      青菱心头一震,她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向南宫旭一礼道:“不,奴婢并不知道,太后她在害怕什么。”
      南宫旭有些失望,不过他本就知道,从青菱姑姑的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终是忍着一股无名怒火,甩了甩衣袖出了珠镜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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