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瑾华》月沉笙

4、道是无晴却有晴（一）

　　宋国皇宫的重华宫中，一个小宫女从后殿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插着木樨的柳叶瓶。芷儿因为这几日有些热伤风，怕把病气过给瑾华，便远了瑾华的身边，让另外两个二等宫女侍候着瑾华。她见那只柳叶瓶是瑾华素日里最喜爱的，便把那宫女叫到了跟前，问她捧着那瓶子做什么去。
　　那宫女低着头唤了一声“芷姑姑”，才接着道：“殿下嫌这几枝木樨的味道太浓了，说是让奴婢连着瓶子送到慈元殿去，给二公主殿下赏玩。”
　　芷儿听了，忙摆摆手让她去了，便自己走进了后殿。
　　后殿里安安静静的，芷儿走到最里间，看见瑾华懒懒地歪在软榻上看书。一个宫女正站在旁边为她打扇。自那日在睿思殿外昏迷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瑾华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一直对外称病，谢绝外客，就连每日太医院例行的问诊都拒绝了。兰渊想将她送回大承寺，瑾华也只是以“病体未愈不宜移动”为由拒绝了。
　　听见了声响，瑾华才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看见是芷儿，便稍微坐起来些，道“芷儿，你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已经大好了，这才敢过来。”芷儿一面笑着，一面从宫女的手里拿过扇子，小声道“我来吧”，便让那宫女退下，自己给瑾华打起扇来。
　　“奴婢刚才看见往慈元殿送木樨的人儿，说是殿下不喜木樨味浓。这原是奴婢疏忽了，奴婢告假前，忘了嘱咐他们这一点了。殿下身边儿除了奴婢连个再亲近的婢子也没有，他们不清楚殿下的喜好也是难怪。”芷儿说着，又微微皱着眉道：“殿下送木樨就罢了，慈元殿的那一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殿下何故还要将那么好的瓶子也巴巴地送过去。”
　　瑾华合上书，用手拿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着风，轻笑了一声道：“那瓶子虽然是个好东西，但终究是个死物，送人就送人，算不了什么的。绾月年纪小，正是喜欢那些花儿草儿的时候，那个瓶子是青釉的，用来插木樨很是相宜。”她说着，拉了芷儿的手，又接着道：“至于慈元殿的那一位，我都不在意，你又在意什么。我只不过是怜惜绾月罢了。黎氏虽然害我，但绾月是我唯一的妹妹，而且我中毒那年，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宫里这些龌龊事情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往日我在宫里时，她总会来找我，这一次我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想必她又是被黎氏拘在慈元殿了吧。”
　　瑾华转脸向窗户那里看了一眼，叹道：“现下都八月里了，天还这样热。恐怕……很快就要变天了吧。”
　　芷儿轻轻摇着扇子，看着瑾华。瑾华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眉眼之间带着疲惫，让她有些心疼。
　　听说周国的军队已经打到江都了……殿下她，应该是在为此事烦心吧。芷儿暗想。本来想张口与瑾华说说话，可她仔细一看，瑾华竟又窝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芷儿只觉得瑾华实在辛苦，不免鼻子发酸。但也不敢再扰醒她让她好好地到榻上去睡。怕她着凉，芷儿就把放在软榻一边的一件罩衫拿过来盖在了她身上。之后，芷儿就靠着软榻坐下，守着瑾华。这期间自是无话。
　　……
　　宋国运嘉三十年九月初七日，周国皇帝南宫旭率五十万大军到达临安城外四十里地。宋国皇帝兰渊调集全城军士出城迎战。
　　傍晚时分，瑾华前往仁明殿陪伴皇后。一路上，瑾华看见不断有些宫女太监拿着包袱急忙忙要出宫去，有几个宫人是瑾华认得的，他们远远地见了瑾华，就跪在了瑾华即将经过的路上，一边大哭一边行大礼，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太监说道：“殿下……奴婢当年初入宫时承蒙殿下恩惠才能苟活至今，殿下的大恩大德奴婢实不敢忘，如今奴婢去了，定日日向佛祖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殿下平安……奴婢在这里给殿下磕头了，待到来世，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殿下啊……”
　　其他人早已泣不成声，只是伏在地上向瑾华磕头。瑾华看着，也不觉红了眼圈，但她还是强忍着泪意道：“好了好了，陛下在三日前就已经下了圣谕，把宫中的宫人，除了自愿留下的，要全部放出去，你们都是宫中各处不要紧的人，能留到今日已经够为难你们了……都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的，能家去的就赶快家去，家在城里的还好，家在城外的，如今怕周军已经打来了，想出城去也难了。”说罢，便摆摆手，兀自带着芷儿走了。
　　走了不远，芷儿突然站着不走了，瑾华回头看时，见她低着头，正小声呜咽着。
　　“我本来要送你出去的，是你自己不肯，怎么，到现在反而后悔了？”瑾华走到芷儿身边，淡淡地问她道。
　　“不，奴婢不后悔。奴婢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初是因为想讨个活路，才跑到宫里来做宫女，那时候在浣衣局里受众人欺负，多亏了殿下赏识，奴婢才有命活到现在……奴婢的命是殿下给的，就是殿下让奴婢去死奴婢也心甘情愿！奴婢只是……一时有些难过罢了。”
　　“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不过是打趣你罢了。快收了眼泪，一会儿到了仁明殿可不要在母后她面前乱说，平白惹得她心忧。”
　　芷儿听瑾华这样说，忙拿出帕子来拭了泪，道：“是，奴婢知道了。”
　　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瑾华与芷儿并没有掌灯，所以就加快了脚步往仁明殿走去。
　　忽然，瑾华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个人，虽然那人身上穿了一身宫女服饰，但是瑾华看她走路鬼鬼祟祟，怀里好像还护着什么，自觉怪异。
　　瑾华双眼微眯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身形与大概的面目，唇角轻轻挑起，露出一丝无声冷笑。她示意芷儿噤声止步，自己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黎母妃，这样晚了，你要往哪里去？”瑾华冷冷地启口道。
　　黎氏之前一直左右张望，所以并未注意到瑾华就在前面，这下子看见了她，简直都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吓没了。她往后退了两步，垂下眼并不敢看瑾华。
　　瑾华在黎氏的面前站定，才看见是绾月被黎氏牵着，脸被黎氏护在怀里。瑾华看清了黎氏的装束与神态，已明白了黎氏是想趁乱逃出宫去。
　　此时绾月因为听见了瑾华的声音，便转过脸来唤了瑾华一声：“姐姐。”
　　瑾华向绾月招手：“月儿，到姐姐这边来。”
　　绾月一向是喜欢与瑾华在一处的，加之自己已有多日未见她。因此绾月听见瑾华喊自己时，便一心地想要到瑾华那边去。谁知才刚刚走了几步，绾月就又被黎氏扯了回去。
　　“母妃这是何意？自己想要逃出去便罢了，绾月是我兰氏的女儿，你将她也要带走吗？”瑾华抬头，死死地看着黎氏，问道。
　　黎氏搂紧了绾月，瑟缩着又往后退了一步，大着胆子道：“世元，你也很清楚，此次周宋之战，宋国颓势已定，我又何必要与月儿待在这皇宫中等死……世元，安陵国的人现在就在宫外等着我……我要活下去，月儿是我的女儿，她要和我一起活下去……世元，月儿是你的亲妹妹，她才十岁呀，你难道忍心让她待在这里等死吗！世元，只要你放过我们，让我将她带回安陵去，她就定能活下来啊……”
　　瑾华看着黎氏不安却又有些狰狞的面容，又看了看绾月快要被吓哭了的样子，暗自地握紧了拳头。黎氏说的没错，这场战争，宋国必败。绾月才十岁，她并不想让绾月在皇宫里等死……或许，让黎氏带走绾月，才是最可靠的让绾月活下去的方法。黎氏虽然心肠狠毒，但毕竟绾月是她唯一的女儿……
　　“若不是因为绾月，本宫真想，让你给我宋国做陪葬，不，最好是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瑾华盯着黎氏轻声却又十分清晰的说了一句，使黎氏觉得遍体生凉。不过她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瑾华是会放她和绾月出宫了。
　　黎氏牵着绾月走远了，瑾华隐约听见空气里还传来绾月呼唤“姐姐”的声音。她叹了一口气。一阵风吹过，所有的声音好似都在风中消散了。
　　……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福。”瑾华到仁明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皇后孟氏亲自从后殿迎出来，笑着扶起她道：“瑾华，你怎样这么晚才来？”
　　瑾华搀扶着孟氏往后殿里走，一面笑着答道：“回母后的话，儿臣今日贪睡，本来想着要早点来陪母后的，谁知这一睡就睡到了申时。”瑾华对方才来的路上遇到的事只字未提，她觉得自己的母后对于父皇此次战争抱了死志的事一无所知，她又怎么能把今天的事透露出去，让母后觉察出什么端倪？
　　孟氏听罢，拉着她在矮几边坐下，便也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道：“你这个小懒鬼，现下可是清醒了？母后给你做了些五色汤圆，现在还在小厨房煨着呢，可别稀里糊涂不知饥饱地吃了，倒弄得腹中难受。”
　　瑾华看着孟氏。孟氏也看着她，正浅浅笑着。孟氏的皮肤与身材保养的极好，不知情的人，定看不出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
　　自己的母后这样美丽，这样好，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父皇，可是父皇呢，可曾在自己的心里为母后留一个位置？瑾华这样想着，不禁眼眶一热，忙不迭靠到了孟氏的怀里，掩饰住了自己的泪意。
　　“母后是身份尊贵的蜀国临昌长公主，怎么还会做五色汤圆？”
　　“不过是做闺阁女儿时的游戏罢了，不过味道还不错呢”孟氏说罢，便连忙命自己的贴身婢女从小厨房张罗出一碗五色汤圆来，捧到瑾华面前让她吃。
　　瑾华拿小匙从碗里舀了一颗汤圆，心里觉得新鲜得很，便什么也没想，就咬了一口。
　　一颗汤圆吃完以后，瑾华慢慢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母后，母后……”瑾华暗道不妙，就趁自己还有一丝清醒的时候，抓紧了孟氏的袖子。
　　“瑾华，傻孩子，母后与你父皇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会猜不到他心里所思所想，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呢？我的女儿，你一定要活下去……你少在母后身边，可是母后也无法陪你了……一定要活下去……我与你父皇夫妻一体，黄泉路上，有我陪着他，就够了啊……”
　　孟氏轻轻抚摸着瑾华乌黑柔软的头发，一如瑾华幼时那样。
　　她的漆黑的双眼里，深不见底，满是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