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

  •   兰渊看着瑾华,发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与她平素的柔顺样子不同,此刻的她竟是瞪着自己,紧咬着下唇,那眼神里有怀疑与不甘。
      “朕让人在大内封锁了消息,可最终,还是没能瞒过你吗?”他叹了口气,自嘲似的,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画置于原先他正在看的那幅画上。
      听父皇这样说,瑾华越发确定宋国与周国是真的要打仗了。只是光想一想,就让她有些害怕。“度法上人允了儿臣今日下山,儿臣只是无意中听见几个人说起我国要与周国打仗了,因此急忙忙回来,结果……这消息却是真的。”
      “战书是十五日前交到朕手里的。昨日夜间,朕已得了消息,周国皇帝南宫旭亲自带兵,已于昨日下午攻占了庐州。”
      “我们与周国素无恩怨,为何要来攻打宋国?”
      “周国皇帝南宫旭登基不满三年,继位之后却以非一般的凌厉手段迅速整顿了朝堂,收服了上下人心。他还是太子时,就亲自带兵打下了北方的燕国、赵国还有夏国。登基五个月后,他又领兵南下,将齐国收入囊中,咱们宋国紧挨着齐国,国力也比不上西南的蜀国。他如今势头正盛,攻打宋国,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瑾华平复了情绪,仔细看着她父皇的面容,光线昏暗,但是她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父皇比从前更加苍老。他脸上的皱纹较以前更多更深,他鬓角的白发已经很难遮掩,在昏暗的灯光里却依旧白得刺眼,使她想起了深秋时节,结在草叶之上的白霜。她还隐约看见,他的眼下带有微微青影。
      想必父皇这几日都未好好休息,瑾华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感到酸涩。
      可是这周国打仗的速度,却让瑾华感到无比焦虑:“父皇,照周国这样的速度,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要打到临安了啊!”瑾华说罢,又好似想起了什么,沉默了许久。而后只听她颤抖着声音向兰渊道:“父皇……儿臣十日前离宫时才在宫中停留了半月不到,我还疑惑您为何那样匆忙让我回大承寺去,又吩咐说以后无诏不得回宫……如今想想,儿臣竟是明白了。”
      “父皇,你让我回大承寺去,不就是希望我远离皇宫,可以逃离一场战乱,一场杀戮?”
      “瑾华,朕是为了你好。朕疼爱你远远多于你的几个兄长。朕不希望你被一场战争毁了。”
      “可是儿臣从未想过要独自苟活!”瑾华的眼睛有些发红。“父皇,此战并不是没有一分胜算,你又为何如此坚决地要将儿臣送走呢?”她不解地问道。
      “南宫旭虽然年轻,但是他一直都很有野心,这几年对内休养,对外征战,周国一直就是北方第一大国,这几年周国疆埸不断扩大,民生也越来越好,国力更胜从前。而我宋国,兵力偏弱,这几年,光是土木建造、节日庆典等诸多事项,就已经花空了大半个国库……如此看来,那一二分胜算,有等于无,朕又争它作甚。”
      瑾华忍着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里,其实是藏有怒气与怨气的。
      她一直都知道,宋国已经日渐衰微下去了。她的父皇,并不是如那桀纣一般的荒唐君王,日日也旰食宵衣勤勉得很。只是生性软弱优柔,喜爱各种风雅的物事,日日除了上朝就是钻研书画乐舞,得知有难得的字画乐谱,就要不计代价地寻来;又喜爱在皇宫中与宫外各处行宫建造种种精致华美的楼阁轩馆,有兴致时便换了常服,悄悄巡幸;宋国偶遇天灾人祸,他怜惜百姓,往往要拨出大笔的银钱去赈灾……如此种种,时间一长,国库就逐渐空虚起来,然而又没有足够的进项去填补国库中的空缺。有大臣曾经提出要增加百姓每年的赋税与农工等各类徭役,却都被父皇否决了——理由是,他不愿增加百姓负担,使民生怨。
      瑾华曾经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想她父皇的为政之道是否正确,而她却发现,自己父皇对于治国的仁慈态度,虽然没有损害到普通老百姓的利益,但是却延缓了整个国家运作的进度。一直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瑾华曾经向父皇的挚友、她的老师袁湜讲述父皇的近况,并说自己并不能十分理解她父皇的治国之道。袁湜听过后,却沉默了良久,最后,望着刚有一只孤雁飞过的天空,长叹一声道:“殿下,你父皇他,有了身为帝王的自觉,却一直不曾明白,如何做,才能成为一位真正的帝王啊。”
      ……
      “等南宫旭打到临安来了,朕会亲自领兵迎战。到时候,若是朕死了,这一切也就可以结束了。”
      瑾华一听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而后浑身发冷,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狠狠地给了她一记闷棍,又从她头上浇了一盆冷水,让她觉得自己都快要死掉了。
      她踉跄了一下,最终跪倒在父皇的脚边。“父皇,你……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什么叫‘你死了,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你若是死了,母后怎么办,哥哥们怎么办,儿臣怎么办啊!”瑾华说这话时,她的手紧紧攥住她父皇衣裳的下摆——她突然不知所措,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绝望与害怕。
      “这是一笔朕欠她的债……迟早……都要还啊。”兰渊并不理会在自己脚边有些哽咽的瑾华,反而呢喃了一句让瑾华听不明白的话。
      “父皇,你若是死了,母后、哥哥们还有儿臣,都不会活着。”瑾华的话把兰渊扯回了现实。她语气中的害怕与茫然已经不见,反而带着些坚定与冰冷。兰渊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见瑾华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并不看他。
      从瑾华的口中听见那个“死”字,兰渊突然感到心慌,他叹了一口气,蹲下去紧紧抱住瑾华:“不,瑾华,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才十四岁,什么都还没有好好经历过。朕不愿你把命折在这里。”
      说着,他松开了瑾华,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交到了瑾华的手上,道:“这里面的桃木簪子原是一对的,另一支在她那里,南宫旭说不定认得,到时候他若是见了这物事,还有可能会留你一命。你一定要见到她,她定能让南宫旭放了你啊。”
      瑾华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锦盒,一言不发。她心里想着:父皇口中的“她”到底是谁……竟然让父皇起了死志……要把江山和性命都赔给她……
      只听见“哗”的一声,瑾华抬眼看去,原来是摆在案上的两幅画落在了地上,本来在《游春图》下掩着的那幅画也就露出了大半——是一幅美人图。瑾华冷眼看着,那绘画的技法,让她一下子就知道,这幅画是她父皇亲手画的。
      至于那画上的人,她第一眼看见时,还以为是慈元殿的妃子黎氏,不过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黎妃是安陵国的人,虽与画上之人的容貌相差无几,但身上带着的那种气质和感觉只有娇媚张扬,而不似画中人这般温婉矜持。
      瑾华盯着那画看了半晌,突然干涩地轻笑了两声,指着那幅画问道:“父皇,你说的‘她’是谁,是不是,那幅画上的人?”
      兰渊望着瑾华,眼中带有歉疚,他拉着瑾华的手,有些痛苦的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是。她现在……是周国的太后。”
      听得此话,瑾华的身子僵了一下,她看见那副画上,写着一行“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哈哈哈……”瑾华挣脱了兰渊的手,兀自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兰渊看着自己的女儿突然像疯了一样地笑起来,心里实在是害怕得紧,他吓得坐在地上,抓着瑾华的两肩,焦急地叫道:“瑾华!瑾华!”
      瑾华的眼变得通红,她推开自己肩上的手,踉跄着站起来,冷笑着道:“呵呵……好一个‘相思无益,惆怅清狂’……父皇,你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这么多年来,母后还有那个黎氏,竟都是衷情错付了!儿臣从前一直不解为何父皇你知道黎氏是安陵国的细作还一直宠她纵她,甚至她当年害我身中剧毒,你知道后也只是把她在暴室中关了半年了事。如今我才明白……都是因为她,因为黎氏长得像她,对不对?父皇,你为了让儿臣活命,居然让儿臣去投靠周国太后……父皇,儿臣是宋国的世元公主,你这样,对儿臣来说,太残忍。”
      “瑾华,朕对不住你们,但是,朕对她的心,从未变过,亦永不会变……这是朕亏欠她的,这是朕亏欠阿珞的,朕不后悔。可是瑾华,朕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自九岁后就被送到宫外,少在朕的身边,但你一直都是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朕不要你死。”兰渊依旧坐在地上,以手掩面。他慢慢泣不成声,后来,他道:“瑾华……你就当作……是为朕努力活着,不好吗?”
      瑾华看着自己父皇的落魄样子,心疼、痛苦、愤怒、矛盾一齐涌上心来。她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父皇的话,就像许多根针,一点点扎在她的心上,细密而又疼痛。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父亲,是与她血缘最近的人。
      瑾华把坐在地上的兰渊扶起来,叹了口气,对他道:“父皇你又何必如此……若儿臣能忍得了种种非比寻常的苦痛,苟延残喘地活着,倒也罢了。”说着,把装有木簪的锦盒,拢入了袖中……
      芷儿见自己的主子半天不出来,正急得团团转,突然听见睿思殿的门“吱呀”一声,才看见是瑾华扶着门出来了,连忙上前去搀扶着。谁知瑾华刚走了几步,就脚下发软,直直要向地上倒。芷儿支持不住,忙向不远处喊道:“安将军!安将军!”
      瑾华昏昏沉沉的,并没有感觉到那种触地的冰凉,相反,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她努力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眼前的男子。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弱弱地唤了一声:“长佶。”说罢,便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芷儿见瑾华昏了过去,便着急着去找步辇来送瑾华回宫。安濯尘觉着瑾华的情况不太好,便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只说了一句“得罪了”,就抱着瑾华,急急向她的寝宫去了。
      不多时,瑾华醒转。她慢慢地从榻上坐起身来,忽听得帐幔外有人道:“殿下可是醒了?”
      “长佶,劳你担心了,芷儿呢?”
      “她去煎药了。殿下实在是将她吓了一跳。”安濯尘看不见帐中人,只是对着帐幔说道。“微臣有事要向陛下禀报,故站在睿思殿外等候。没想到,却遇上殿下昏迷。”
      “不妨事的,幼时中的毒太凶险,这副身子也毁的差不多了。吃了药便会恢复的。长佶,这里没有别人,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只听安濯尘叹了一声:“陛下还以为让你出宫能使你逃过此劫。瑾华,真是难为你了。”
      “长佶,”瑾华打断了安濯尘的话“无论如何,我是宋国最尊贵的公主。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
      睿思殿内,兰渊又靠坐在墙角,手里抱着那幅美人图。
      “阿珞,朕欠你的,就用朕的江山和血肉来还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