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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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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儿那头还热闹着。祭完了祖先,家仆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汤团和桂花酿,一家子聚在一块儿,男女老少分成几桌共同聚餐。老祖宗坐北朝南高坐在大紫檀太师椅上,腿上批着一条纯羊毛毯,身旁跟着伺候了他五十年的老嬷嬷。嬷嬷捏着老祖宗的手,一口口喂着他清甜的桂花酿,讲:“老爷今儿高兴呢?”裴清远弯弯眼睛,抿着嘴将饮品咽下肚。他抬头看了看这满屋子的子子孙孙,突然发现自己的五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三个在北京,两个已经死了。他低下头,嬷嬷赶紧舀起一个汤圆:“慢些,粘。”“坤儿,呢?”“坤儿马上就来了。”裴清远低下头,吃了个汤团,细细嚼着。
长子裴春海不在,长孙裴少乾立刻担起重任讨他爷爷欢心,他凑过去给老祖宗说:“今儿大伙能来的都来齐了。”老祖宗看着他,眯着眼睛。嬷嬷朝裴少乾摇摇头,讲:“听不清。”“嗯。”都晓得老祖宗年纪大了,糊涂了。
“坤儿呢?”他又问了一遍。
“坤儿在和你重孙顽呢。”老嬷嬷靠近他耳朵喊了一声。
另一边,裴珮拉着她最喜欢的姐姐琼徽不停讲话。二人相差不过几岁,然气质情态全然不同,琼徽留着一头短发,今儿还穿了花呢的西装,下头着了马裤长靴,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是个假小子。“姐,你最近可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快说来我听听。”琼徽不紧不慢舀着汤圆,似笑非笑地同她讲:“这两天倒还真碰着个新鲜玩意儿。”她环顾四周,放下小碗,神神秘秘地凑近表妹,“你觉得你姐姐胸部大不大?”“哎呀大庭广众的瞎说什么呢?臊不臊了?”裴珮倒是自顾自先把自己的脸羞红了,琼徽更是来了劲,抓着她妹子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放:“你摸摸。”
“摸什么?!你放手!”
“啧,你仔细摸!”她强行抓住,当众耍流氓,“感觉出什么不一样来么?”
裴珮欲哭无泪:“没。”但再细细感受,竟觉得表姐的肚兜倒和寻常人的不一样,倒像件小衣裳。裴琼徽跟她讲:“这个叫Brassière,法国肚兜,穿上舒服着呢。”
这厢两个姐妹肆无忌惮地聊肚兜,那厢,几个丫鬟拿了九九消寒图出来给几个小主子顽,这图上绘了九枝寒梅,暗香疏影,零落有致,每枝又有九朵梅花,对应每天。人们要根据当天的天气来给梅花着色,九九八十一,数九寒天完了,一幅梅花图便也呼之欲出。裴玢看着进香忙里忙外的,故意逗她:“你可晓得那梅花图上头的对子?”“对子怎么了?”进香细细地瞧过,只见画卷一角落了一副对联,上联“春泉垂春柳春染春美”,下联对“秋院挂秋柿秋送秋香”。小宝恰巧拿着画,大声插嘴说:“我知道!”一边他爹听见了,笑骂道:“你知道个屁。”小宝嘴一撅:“这是九体对联,每联九字,每字九划,也可以做消寒图来顽,每天添一划便是了。”此话一出,进香铭香他们忍不住夸“志哲小少爷可真厉害”,旁边的雨智立刻不服气,抢了画对小宝讲:“你知道的最多!你来抢!”说罢满开始屋子跑,几个下人赶紧追去护着,好不热闹。裴少离看孙子乖巧,对老祖宗讲:“志哲从小便聪明。”
裴玮静静端着祛寒娇耳汤,头都疼了。
迟早得搬出去住。
我现在一头就能碰死在这里!
裴清远见小宝穿了一身黄底水红的棉袄,蹬着羊皮小靴,瞧着可爱,便招呼他。几个下人赶紧把他捉住了,领着小少爷走到老祖宗跟前。志哲倒和其他孩子不同,见了满脸嶙峋的老祖宗,没有怕,也不是跪,单这么歪着头瞧着这老人家。
“爷爷。”
“乱喊!你爷爷在这儿呢。”裴少离哭笑不得。
裴清远甚不在意,笑眯眯问志哲:“读了,什么书呀?”
“在家读完了《四书》,然而现在学堂里不学这些了,我们方学了各国的货币。”
裴清远点点头,又讲:“志哲对冬至了解得多。”
“先王以至日闭关。”
“嗯,看来,《五经》也念了。”
裴少离和裴珅暗自高兴,这小畜生今儿倒是长脸了,老祖宗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小宝在长辈面前依是一幅自得的样子,不卑不亢,贴着裴清远耳朵说:“二十四节气我都学得了。”裴清远连连点头,问他:“你可知道,九九消寒,对联,谁写的?”
“我不知。但是消寒对子也不只有这一对,我还会其他的,也是每联九字,每字九划。”
“哦?”这下旁边几个人都好奇了,纷纷看向小宝,窃窃私语,等着这小孩儿说出个什么绝对来。小宝不紧不慢,讲:“独看院前枯柳哑柏哀,勇荡帝侯重革荣城春。”
满座皆惊。
所有人顿在那儿,不可思议地盯着小小的裴志哲。裴珅第一个个反应过来,怒骂了句:“整天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说罢一把抱起志哲朝他屁股重重打了两下,大步走了出去。厅里顿时回荡着志哲的哭声,一下一下,逐渐飘远。
裴清远似乎没有听清楚,依旧是那笑眯眯的模样,问裴少离:“小宝,怎么,走了?”裴少乾清咳了一声,讲:“小宝去顽了。”
满屋无人讲话,裴玮尴尬之余不禁开始琢磨,小宝从哪儿晓得这种反动对子的?他是一直把明贞的报纸收得好好的。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惦记起那稿子的事儿,转身问身后怀之:“投稿一事查得怎么样了?有眉目么?”
“没有。”怀之冷声应到。
也是奇了。
裴少坤远远坐在一边,依旧不动声色喝着他的甜羹,宛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裴少离瞪了一眼裴玮,裴玮只觉得莫名其妙,简直无辜。再看身边的裴玢,瞪大着眼睛眉头紧锁,不知在琢磨些什么。裴玮觉得这节过得没什么意思,放下甜品,跟身边人说了句便也走了。
“明儿我要见下一力,你去帮我通知下。还有,南京‘瑞苓’新经理是刘力他爹的熟人,我们改日去和他聊聊。”裴玮走到一半,回头看着怀之,“你听见了么?”
怀之抬头。
“走什么神呐?”裴玮又奇了。
“好。”
“你方才去哪儿了?”
“伺候小叔。”
裴玮狐疑地端详了他许久,若有所思。
越是热闹的场合裴玮越是觉得疏离。
这身后大的、小的、哭的、闹的……这些声音他的小八哥丙儿也会学给他听,学得有模有样,宛如人间真实的声响。裴玮一瞬间有些疲了,他回国时只觉得家乡全然变了副模样,但又说不出哪儿变了。许是自己变了。乡土并不永远可爱,尤其是回来的这大半年,他调整自己的步调适应这大宅的节奏,演着心照不宣的戏,然这台子后头,多的是一幕幕不为人知的秘密段子,和一张张愁眉紧锁的脸。几个兄弟姐妹叔叔伯伯打的什么主意,他猜不透,也不愿去猜,只觉得失了趣味。世间最易之事,曰做戏,最难之事,也是做戏。
风一来,翻滚着天边年少的云。
裴玮收紧了西服,自顾自走去他新的办公室。自从他爹谈下了妙巴黎的合作以及洋布独家经销权后,他就做好了艰苦备尝的准备。在商言商,颠顿狼狈,计算全盘,时起时伏,一着不胜或满场皆输。
独看院前枯柳哑柏哀,勇荡帝侯重革荣城春。
裴玮细细咀嚼了那副对联,忍不住冷笑一声。黄口小儿都能背下的意思,他们裴家几个老长辈装什么腔作什么势?搞得似是第一次听说似的。他独自踩着街道上的灰尘一声不吭去了金神父路,冬至日,裴家几门生意都给假一天与员工,街上也冷冷清清,裴玮原以为今日无人会在办公室,谁料推开门,他遇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明贞?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陆从周显然吓了一跳,看裴玮一如往昔的傻愣模样又回了神,好笑道:“也是奇了,冬至都能碰上你这位祖宗,你站着别动,我过来给您拜一拜。”
裴玮动了动嘴角,愣是站着没动。
非常尴尬。
“你来做什么呢?”陆从周强行化解尴尬。
“家里闷不过,我来透透气。”裴玮走去陆从周那儿看,只见他身边堆了些绸缎庄过去的营业资料,便对他讲,“绸缎庄现在转型了,咱们也依旧供那些传统料子,不过重心会放在洋布批发上。与洋行签了约以后,裴家的布庄牌子可以独家经销签下牌号的洋货。若是销路好,那我们可以随时根据行市提高售价,进货价格不受影响。”
陆从周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你这也太用功了些罢?”
“既然答应了你,就得做到位了。我可不想明儿上班就我一人对这些工作不熟悉。”
“他们都不熟悉。”裴玮拉了张凳子坐去陆从周身边,慢慢同他说,“你行秘书之职,业务上怀之和我的发小刘一力,你见过的,他们会帮我。我家那个管事儿的大葵也会来干干跑腿的活儿,还有一个小弟芮梦青,许是也想来帮衬着,不过最后还得由我爹说了算。门市上呢还是绸缎庄的那几个老班底,用不着我操心。至于新建的厂子,我还得继续找信得过的人,不然……就由着裴玢他们去管。”
“嗯。”陆从周点点头。裴玮从一旁的角度看去,见他格外乖巧可人,又忍不住问他:“你今儿也不在家祭祖?”
“无先人可祭。”
裴玮不响。
陆从周倒是一脸无所谓的,只讲:“天生的贱命,闲不下来,全替你操心了。”说罢将材料朝他那方向一扔,自顾自小声埋怨“我原本就不懂这些”,倒是可爱。
“我们今儿喝了桂花酿,没你酿的好喝。”
陆从周飞了他一眼,似乎微微笑了笑,转瞬即逝,又随即眉头紧蹙,那表情教人看不透亮。裴玮单是这么痴痴地盯着他的脸,非要琢磨出一二。“你心里不痛快?”
陆从周也是奇了,此人脑子怕是真的不好使,自己都讲了冬至日无祖先可祭拜,茕孑一人跑来这劳什子办公室,怎能痛快?“裴季谦,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啊?”裴玮微张着嘴,显然有些错愕,“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我不把话说明白了你怕是永远不懂了。”
裴玮靠在椅背上,偏过头去,讲:“我在美国呆久了,回来后发现,和中国人打交道挺难的,得靠猜,包括和我亲人说话,而我又猜不透。也难怪我哥他们老觉得我不行。”他眨眨眼,看着窗外的云,“不中不洋,不纯不杂,翻一下就过去了,没我的位置。”
陆从周此刻第一次将他和那个念念叨叨的彷徨的“文熙”重了起来。
“你玉观音什么时候还我?”
“啥?!”裴玮这下也惊了,听了半天你就回我这个?“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少废话。”
“还在麦琪路呢。”
“嗯。”陆从周也无甚亲人可同裴玮谈,他爹留下的玩意儿或许算是他的亲人了。他也随着裴玮的样子靠上椅背,望着窗外讲:“我还酿了一壶,埋在我院子后头那棵桂花树下头。如果我死了,还劳烦你冬至给我祭一杯酒。”
裴玮忍不住看向他:“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二人这下凑得近,裴玮能见着他鼻尖被寒气冻上的一抹红,荡漾开,倒是令他有些神志不清意乱情迷起来。他一会儿想说“我不会让你死”,又想说“当革命党又不是去参革命军”,绕了半天,竟稀里糊涂说了句:“你同我一道去南京。”
“去南京做什么?”
“谈生意。”
“那我跟去做什么?”
“你是我秘书,你当然得跟着我。”
陆从周却是奇了,忍不住揶揄道:“平日里一向是怀之跟着的,现在利用完了人把他一脚踢去干脏活累活,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怀之伺候小叔呢。小叔身边就一个丫头紫燕,冷冷清清没人伺候的。”
“我才不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从周双眼一抬,幽幽对裴玮说道:“说说你家里的事情呗,我都做你秘书了,对自己主子可什么都不晓得。”裴玮听了心惊,不敢造次,只得乖乖一五一十给陆从周讲家里的事儿,就差顺着家谱说了,末了加了句:“我们家都是清白生意人。”陆从周惊了,都这样了还清白?“你可答应了要帮我杀怀梅的,可是上了反动的贼船,哪儿清白了?”
裴玮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若是告诉其他人我和你鱼死网破!”
这二人的结盟也堪堪是桩怪事,机缘巧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为了各自的目的走在一起,不知是哪一个心怀鬼胎,哪一个步步为营。
陆从周的鼻息很快氲湿了裴玮的手掌,细细绵绵,温温热热,春雨初晴。“我还没问你上次暴乱的事儿呢。”
“什么事?”陆从周打开他的手,单是瞪着他。
“租界里的版本可是说我上台安抚了大家,传了不少商务总会的内部消息。想不到我托了某人的福,竟也风光了一把。”
“彼此彼此,不才也是托了某人的福,一篇废稿的内容传遍租界,人人称道。”
“也不知那才子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队人,名字各个不同,文章风骨倒是一致,各报刊都留君美名。”
“文人美名是虚,商人同洋行打交道内外勾结大发横财才是不容易,为生民做了件大好事。”
“你可有对过什么冬至九九八十一的对子?”
“芮梦青去南京到底为了什么事?”
二人静静地瞧着对方,窗外的风还在猛烈地翻滚着云朵,聚散尽欢,亦真易幻。向来嘻皮笑脸的裴玮此时倒是挪近前来,眼里下着轻狂的雪:“你现在是谁的人?”
陆从周动了动唇:“你的。”
“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