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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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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玢这屋里不知怎的,几个下人快活不少,只道是公馆里少了个小四少爷,大伙儿将将称王称霸了起来。铭香往兜里揣了一把花生米跑去况儿那,似笑非笑地倚在五斗橱看一粒粒地剥,对他讲道:“这次祭祖,四老太爷可是没回来呢,春海老太爷又去北京了,老祖宗这下一个儿子都没见着。”况儿冷笑一声,只道:“他可能只当四老太爷是死的。”“唉,你在做什么呢?”铭香扔了花生壳走去况儿那儿仔细瞧,倒是稀奇了,“哟,大奶奶的账目本归你管了?”
      况儿顺势拉了铭香的手,一下就把丫头拉到自己怀里,笑得邪性:“你可知大奶奶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上?”“怎么了?”“大奶奶她……”他一边说一边把手塞进铭香衣领子里,熟门熟路捏住了她胸前那四两肉,逗得铭香嬉笑不止:“做什么呢,赶紧起开。”“大奶奶也是这么坐在刘管家的腿上……这样……”他边说边动作,淫言狎语,粗俗不堪,铭香一时倒愣了,瞪大眼睛问况儿:“这都能被你撞见?!”
      “可不,这府里上上下下,说大也大,说不大,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个人,各个看着高贵着呢,谁想在背后做尽那龌龊的勾当,咱们做下人的里外服侍着,哪个肚子里不明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罢了。”
      铭香一脸玩味地瞧着况儿,又是那似笑非笑的脸,冲着他讲:“偷听偷看人家倒是有理了。”况儿看回那账本,仔仔细细地琢磨着,边看边说:“深宅大院里的戏,可比那宝善街的好瞧多了。”
      要说这深宅大院里喜欢偷听偷看的,倒也不只是下人。裴玢只觉得自己没事做,眼巴巴地想去虹口看看那新厂,又怕他那赖子弟弟从南京回来后不依,继续给他惹事,便想问问他爹。谁料才下了楼,就发现平日的办公室木门关得死死的,蹊跷得很。他走过去端详了一会儿,听不见什么声响,不由疑窦丛生,只悄悄出了大门,绕去那楼后头的院子里,隔着办公室的窗户刺探。窗户比木门薄,他爹和四叔讲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你儿子带着梦青去南京做什么?你也不管管。”
      “我怎会知道?这猴崽子从小不老实,在我这个当爹的面前又半个屁不放一声。”
      裴少乾似是叹了口气,讲:“这个家需要整顿整顿。”
      “什么意思?”
      “我爹一走,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无法无天,尤其是老五,仗着爷爷宠他,根本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爹寄来的信怎么就先落到他手里去了?”
      “唉……”裴少离嘟囔了一句,不痛不痒地说,“咱们俩一条心,耐不住老五和北京城的一条心。”
      只听得裴少乾将茶杯往桌上一摔,似是恼了:“那我爹算什么?”
      “你生什么气呀。”
      裴少乾不响。
      “回头等兔崽子回来我训他一顿完事儿了,至于梦青,他若是要生些什么事端,把他腿打断了,喂点鸦片不就得了?他不是爱听戏么,我再给他专门请个戏班子,漂亮的角儿,日日夜夜地在他那楼里唱,定保他继续当他的公子哥。”
      寒风吹来,躲在墙边的裴玢打了一个激灵。

      芮梦青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陆从周一道去南京。
      他的陆哥哥非常沉着,非常冷静,假装根本不认识自己。“哥……”梦青凑去陆从周那儿小声喊了一句。“做什么?”裴玮乐呵呵转过脑袋,一脸慈祥。这耳朵可够尖的了!喊的是你么?
      “没事儿。”梦青装作无事,四处打量。朝天宫一带此刻倒也热闹,几个古玩铺子虽然不比北京城的繁盛,毕竟是六朝古都,一眼望去竟也是玲琅满目。裴玮瞧心里又痒痒了,连连问芮梦青:“哎,你打听的那个玉佩是从哪个铺子里流出来的?”“这我怎么晓得?”裴玮立刻笑眯眯:“哎呀,这可难办了。不如我们一家家寻过去,倒是难为这一趟。”陆从周斜眼睨他,无话可说。可真够难为的了。
      裴玮领着二人漫无目的地从路边的小摊开始瞧起,满目赝品,瞧得人心惊肉跳。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凑到陆从周身边悄悄问他:“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陆从周惊了:“我欠你什么钱了?”
      “你怎么能赖皮?”裴玮脸色也是陡然一变,“我节前还寄给你好些票子,说是你寻着工作再还我,怎没见你动静?”
      原来说的是这个……倒还真忘了。陆从周面色一红,背着芮梦青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递了过去,轻声讲:“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裴玮脸也红了,都没敢伸手接,这些个钱倒是够买旁边摊上写着的那个“秦始皇御用鼻烟壶”。芮梦青见他们二人凑一起不知道讲些什么小话,自顾自地走马观花,看不懂瞎看。
      “大爷,您这个玉看着不错呀。”
      “这品相能错么?皇宫里的东西!”
      “哟,这么厉害呐。”芮梦青忍不住笑了,拿了一块色泽尚佳的玉看了看,正面麒麟纹饰,古色古香,反过来背面欢天喜地四个大字:过年吉祥。可以了。“大爷您身体健康哈。”“看不中呀?看不中我还有好的。”眼见大爷还要献宝,芮梦青连连把他给拦住了:“看得中,都是宝,主要我没钱。”康熙爷精批金瓶梅善本,真不是一般人能买的了的。
      “走吧。”裴玮拉了他小兄弟,“咱去里头正经铺子里瞧瞧。”他小兄弟其实对这古玩字画的没半点兴趣,只觉得他们三个是大海捞针,没头苍蝇乱转。陆从周问他:“什么玉?我看看。”
      芮梦青直接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我最早一直戴着的。”陆从周一瞧倒也是熟悉,原说的就是这个,便讲:“你交给我,我帮你看。”他说罢讲玉收入怀中,注意着街边店铺,在一间生意最冷清,招牌又最气派的铺子前站定:“咱们进去看看。”
      这个铺子里有两个伙计,还有一两个看着学徒的样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瞧着凄冷得很,见到陆从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
      “掌柜的呢?”
      “咱们掌柜在里头……唉,掌柜出来了。”
      陆从周见店老板掀开帘子走了出来,面不改色信手拈来:“我前来当块我们家祖传的玉佩。”“哦?”老板眉毛一抬,瞧了眼他身后二位的打扮,咂了咂嘴,接过那枚玉细细瞧了过来,翻来覆去竟瞧了约莫十来分钟,随后细着嗓子说:“你这个样式,仿的多了去了,品像倒是还可以,质地也算细腻。”
      后头的芮梦青皱了眉,想要发作,被裴玮按了下来。
      那老板也不响,就对着陆从周伸出巴掌正反比了个数。陆从周心里一吓,只跟老板说了句“多谢”,随后领着后头二人出了店门。芮梦青更不解了,追着问:“怎么了呀?他啥意思?”
      “亏得你从前天天往身上戴。”陆从周瞥了他一眼,道,“别看那二叔公把你的玉损得一文不值的,出价高着呢,那种人精,转手至少三五倍,你这宝贝可得收好了。”“那人说样式仿造的多,这算是什么样式?”
      裴玮在后头忍不住开口:“先吃饭好吧?”他这个大少爷真的非常累了,自己用脚走路确实不一样,非常想念怀之!“我晓得这附近有个酒楼挺不错的,咱们边吃边聊。”芮梦青讲:“到了南京原本应是我做东的,怎么倒让你成主角了?”
      “我熟得多。”
      要说裴玮怎么熟悉南京一带的酒楼,那就得问他回国的时候一路游山玩水造了什么孽。
      陆、芮二人随他离开古玩街,一路穿街弄巷走过几处狭窄的矮楼,豁然开朗,到了酒肆之地。之间这街边玲琅满目,招牌林立,什么“一品香”“迎春园”的数不胜数,路边停了不少达官贵人的私人马车。酒店底楼立了些特色菜肴的广告,二楼则是酒旗飘飘,窗边不少穿着时髦的女郎满头珠翠,笑靥春花。陆从周脸立刻绿了:这他妈不是妓院么!酒个□□楼?
      “这里鸭子好吃……”裴玮笑嘻嘻跟他们介绍,瞧着陆从周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连连补充,“我只呆一楼,二楼包厢没去过。”
      芮梦青瞧瞧左边的,再瞧瞧右边的,没敢搭话。
      陆从周冷哼一声:“嗯。进去吧。”不怒自威,特别可怕了!裴玮不敢造次,嬉皮笑脸领着他们走进他曾常去的那家酒楼。“真的不是特别清楚楼上的情况,我一般……”“哟,这不是裴少爷么?”一位花枝招展的妹妹老远就招呼上了,“夏天的时候老来,怎天一凉就不见你人了?”
      冷酷的沉默。鞭子虽然没抽到身上,但裴玮已经感觉到自己凉了。
      “裴少爷忙呢,这不百忙中抽空来陪你们了么?”陆从周朝那妹妹笑了笑,讲,“有劳这位美人,二楼包厢一间。”
      啧啧,芮梦青躲在后头不说话,他可是后悔拉着他裴哥哥来寻身世之谜了,这刀光剑影的怪吓人的。
      店里的伙计把他们往楼上带,陆从周敏感地打量着四周环境,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三位爷,这里请。”上了二楼,秦淮珠帘十里的风味立刻飘至而来,包厢内不时传来弄姿斗媚的声音,三两妓女随意出入,花影绰绰。“吃鸭子不错啊。”陆从周瞥了裴玮一眼,忍不住揶揄,“裴公子好品味了。”
      “不敢,不敢……”头疼。
      今日裴公子做东,请表弟和小秘书□□。
      陪客的妹妹裴公子熟得不要再熟了,此女酒量惊人,他在南京那几日也是为了这个夜夜前来与她斗酒。谁曾想,昔日欠下的债,总是要还,泪如雨下,悲从中来。再看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实人小秘书,此刻倒是拥红倚翠,作风比他这个淫贼还要大胆了!“莫姑娘,听说你们酒楼鸭子最好吃?”“先生心里想吃什么,什么就好吃。”
      芮梦青别过眼去不忍看。
      “陆先生喝酒。”“莫姑娘请。”陆从周全然换了副脸面,心无旁骛,只剩单纯的□□二字。“不知莫姑娘可有发现,古人喜欢称好酒为’春’,比如宜城竹叶春,兰溪谷溪春。”“哦?那先生方才喝的是什么春?”陆从周举起酒杯讲:“我喝的是,隔帘雨梦春。”
      裴玮简直看不下去!好你个陆从周,正人君子道貌岸然,谁料是这样的一个下流胚,我裴季谦真的忍无可忍。“我说陆明贞……”“姑娘身上的玉倒是特别。”陆从周轻浮地拿起那姑娘身上的玉佩装模作样看了看,那姑娘芊芊玉手覆了上去,朝他笑笑:“特别缘只是仿了宫里的式样,说是那个王爷家的玉,现在大街小巷最寻常的就是这个纹样,反倒成了最俗气的了。”
      陆从周原本也没从这皇宫里头琢磨。但他一想芮梦青那块后头的字,金戈戎车,这拆字的技法不是他测字时候常用的么?合在一起,难不成是个……载字?

      寒风里,裴少坤裹着漆黑的大鼠披风走下了轿车,夜中只有他白皙的脸庞和明星似的双眼生着光,程利筎忍不住看呆了。“多谢程先生相送。”“啊不谢不谢不谢……”程利筎竟罕见地红了老脸,“我送你进去吧。”
      “不用,下次再见。”裴少坤微微颔首,紧了紧大氅,转身走进深幽的裴公馆。那几位的酒气还若有似无地粘在他身上,熏得他面色微红,很是恼人。怀梅回上海后,第一个想要结盟的便是裴春海。裴春海虽然人在上海,但是同他北京的爹交往密切,裴少坤的爹表面上看没什么势力,但是他和袁世凯军机处的亲信关系密切,从镇压义和团开始便维持着亲密往来。裴少坤本是不关心这些政治上的事,但看几个兄弟姐妹偏要去搅这趟浑水,只得出手。
      他走向裴公馆。东苑二楼亮着一盏隐隐绰绰的灯,像一首情歌。
      北京的政治气候早已阴霾密布。政治二字,核心无非是选择和谁站一起,选择谁是那些你要斗争的人。斗争与死亡,唯此二事。他裴少坤有什么立场?他没有选择的立场。为了保护裴家,裴少坤与裴春海通过信后干脆借着鼠疫一事向怀梅抛出了橄榄枝,设了一场局,各种细节不谈。一切的走向均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应该高兴才是,然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者豁出去要保护的裴家上下,显然并不是一条心。那些横出的枝节如倒刺般勾着裴少坤的神经,比如他那傻侄子裴季谦,斗胆冒充裴季谦的那个神秘人,还有……
      裴少坤仿佛跟着自己欲望一路走到火焰里,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裴少坤,似是等他一晚。
      “小叔真难得,肯出门了。”
      裴少坤不响。
      “你跟裴利筎搞了?”
      他扬手朝怀之脸上扇了过去,庭院猛然响起清脆的一声响。“滚!”打罢便冷冷地朝自己房间走去。怀之侧身一把抓住他手腕,紧紧捏住:“看来真的是少了男人就不行。”“放开。”“你和程家有什么可往来的?”怀之步步紧逼,将裴少坤逼至墙边,周身冷若冰霜,“现在程家,怀梅和裴家这个铁三角怎么结的,我算是清楚了。”
      “让我走。”
      “我原先只是搞不懂谁这么有本事,查了半天,独独漏了小叔。”
      “裴家的事情有你这个下人插手的份?!倒是敢查你主子了。”
      “春海老爷的亲弟弟,那么冰雪聪明,躲在后头保驾护航,他怎么能不喜欢?”
      裴少坤眼红了,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怀之冷笑一声,讲:“爬灰的,养小叔子的,没想到这种好事倒也被我碰上了。”话音未落,裴少坤血红着眼抬起另一只手朝他脖子掐去,又被怀之捏紧,猛烈挣扎之下,二人顿时抱成一团摔倒在地。少坤被压制在怀之身下,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荣幸之至。”怀之眼里闪过一道光,在居高临下道月下竟露出了个邪邪的笑。
      “你今晚上可有查到我什么底细没有?”

      金陵城的夜色凉如秦淮河水,裴玮嫖了史上最尴尬的娼,浑身虚脱,不是累的,被陆从周吓的。你说他一个小秘书这么会跳戏妓女算是什么意思?最后掏钱的还是他这位冤大头,气不气?不敢气!裴玮找了常去的酒家安顿下来,打算明日一早带着梦青去拜访他们芮家,扯扯皮,看能套出点什么话来,之后还得去找刘力那位亲戚谈缫丝厂的事情……怀之不在总是不方便。正琢磨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裴玮抬头一瞧,是陆从周。
      “梦青睡了?”
      “嗯。”陆从周和猫一样走了进来,悄悄带上门,一本正经。裴玮瞧他这样又气不打一出来,肥着胆子走到他跟前质问道:“今晚上若是我不在,是不是打算睡上一两个了?”由于他长得比陆从周高,气势上非常到位。“我睡一个又怎么了?”陆从周反过来质问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非常纯良,“我□□莫不是被人锁上了,还不能用了?”
      裴玮一时语塞。
      “毛病……”陆从周推开他,径直朝屋里走,反倒是被裴玮捏住了腕子。他回头,蹙眉瞧着那人:“干嘛?”
      裴玮脸憋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讲:“不准嫖妓。”
      “凭什么?”
      “凭我是你老板。”
      “那我身体卫生健康状况怎么解决?”
      裴玮啧啧称奇,不愧是读书人,讲话都能这样一套一套的。也就这愣神的功夫,陆从周轻飘飘一掌把他甩开,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个小酒瓶坐去桌前。裴玮眼睛一亮:“哪儿来的?”
      “买的。下午没有喝爽快,你陪我再喝一轮。”
      窗口的流光徘徊到陆从周的侧脸,裴玮依稀想起福源里的小院内,这人就这样就着月光在花间喝酒,寂寞又清冷。他便是这样,在人前似乎百般刁难自己,别人只当他们是冤家,到了人后,独处时光,陆从周孤孤单单地卸下防备,变成那书信里絮絮叨叨的明贞,一口一个文熙,和那酒一样甜。
      “你弄什么呢?”
      “这些缘是你这个秘书的本职工作,现在都要我来做!”
      “你不是想历练历练么,现在得靠自己,凡事不能推给怀之。”
      裴玮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到陆从周跟前,讲:“确实不能全靠他,怀之可比我忙得多了。”
      陆从周抬起眼:“他忙什么?不是在美国就卖命给你了么?”
      “他……”裴玮捏过酒瓶,迟疑两下,对陆从周讲,“我救过他命不假,但那是在我回国的时候。美国英国的,无非给他的身份找个借口罢了,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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