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18
裴玮仔细盯着画像上的女子,眉头逐渐皱起。
芮梦青咽了口口水。
裴玮拿着画直接直起了身子。
芮梦青紧张地心跳加速,颤抖着问:“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嗯……”裴玮放下画像,对芮梦青讲,“这女的也太普通点了吧?有没有好看些的?”
“我走了!”二爷要被他四哥哥气昏过去。
“唉,别呀。这女的是谁来着的?”
“你都看不清她脖子上戴的玩意儿么?”
裴玮瞪大眼睛凑近一瞧,嗯……眼熟。“这戴的是貔貅吧?”
芮梦青一把将画像抢了回去,气鼓鼓地说:“你从来也没留意过你小表弟!她脖子里挂的是我的玉佩!一样的!”
“那我再看看。”“不给你看了!”“你坐回来呢。”裴玮原本兴致缺缺,只想打发了小表弟赶紧走,而经由这么一说,他倒是来了兴致。芮二爷是野种的传言算是个公开的秘密,家里从上倒下莫不知晓,又莫不装聋作哑三缄其口,他身世到底如何,芮二爷只迷信他从小就戴着的玉,十多年来始终不忘琢磨这玉佩背面的几个字,而这次,他似乎倒是在虚无缥缈里寻着了些线索了。
“我前几日去茶馆里喝茶的,突然来了个人讨了我的玉来看,说是眼熟。你猜怎么着?他讲他在江宁也看到有位女子同我戴同样的玉,尺寸比我的小了些,应是一对。”
“就是画里这女的?”
“是,我讨他给我画了人像,她就长这样了。”
裴玮环顾四周,除了小八哥没什么活物,便压低身子问他:“什么意思?你还真觉得你娘……”芮梦青倒是满不在乎的,讲:“四哥哥,你们从小便晓得自己爹娘是谁,不懂我的苦。我娘过世得早,我那爹若是我亲爹,怎会忍心就这样将我扫地出门?所以,我不管那些下三滥的说法,只想寻着我亲爹,晓得这玉佩真正的意思。”
裴玮一听险些要捂他的嘴,小声训斥道:“什么亲爹亲爹的,芮锟他不是你爹谁是你爹?!你若这么闹裴家的脸都丢光了!咱们这几日才刚刚起来呢,一会儿给人看了笑话。”
梦青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他哥,似乎是见着鬼一般,过一会儿他瘪了瘪嘴,偏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捏着拳头讲:“我原以为你不一样。”
裴玮不响。
“这个家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家国天下,但是落到了我这个‘芮二爷’身上就是不能丢裴家的人了。”芮梦青舔了舔嘴唇,单单瞪着沙发扶手,“到了外头,我还是听到人们嘴里满口仁义道德,家国天下,而要落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他们又不提了。”
裴玮还是不响。
“我才明白,若要成全家国的仁义,就要牺牲了个人的仁义,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仁义。你说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忍气吞声一辈子,成全了裴家的好名声,老祖宗会给我发个仁义牌坊么?”
听了这些,裴玮晓得梦青这是受够了那么些年的委屈,只是把这气撒在了自己身上。“梦青,我……”“我自己一人去南京找线索。”芮梦青说罢便起身,不多看他四哥哥一眼,捏着画像径直走了出去。
“哎?梦青!”裴玮连忙扔下咖啡追上去,谁料梦青竟然变了,变得健步如飞!几秒钟功夫便走出房门没了个踪影,想必那体操会的拳法确实有用,他跑到东苑门口,朝着芮梦青的背影喊:“你裴哥哥爱你!”
“我才不稀罕呢!”芮梦青远远地回了句嘴。
“永远爱你!”裴玮一听小表弟还肯跟他抬扛,晓得他也没有真的记恨自己,瞬时放心了,手插进口袋笑眯眯地回屋,一转身,笑容僵在脸上。他突然心虚到脸色苍白,连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明贞,你来啦。”
“嗯。”陆从周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裴玮尝试牵动一下僵硬的嘴角,朝他挤一个笑。
陆从周瞧着他,只觉得这裴季谦依旧是个死挺尸的,就这么愣在门口,也不喊他进去,距离第一次见他到底有没有长进?
没有。
于是他腿一迈自己进屋,出入自由,非常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今日他受邀去裴公馆和裴玮谈正事儿,说白了,裴玮打算成立自己的“班子”,今儿是“内阁”成员首次碰面。陆从周看来是第一个到。
“怎么也没个下人通报一声。”裴玮自言自语缓解尴尬,跟着陆从周进门,随后关照了房内大葵两句自顾自进了书房,陆从周有些摸不着头脑,独自坐在沙发上等他。待他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沓文件。
“这是什么?”
“我前两日写的规划。”裴玮把规划书递给他,“我们新厂子很快要建,大部分机器已经到位。我决定以创新工艺,稳中求变作为棉纺织厂的新主旨,你能不能帮我写个章程?”
陆从周接过规划书快速翻阅了两下,讲:“商务上的事情我不太懂。”
“不碍事,久了就熟悉了,况且我找了发小来帮我。你先看。”
“嗯。”
“我主要还是缺人。”
“怀梅那儿有什么消息么?”
“暂时没有。”
陆从周不动声色浏览着文件,内心倒是疑窦丛生。芮梦青?方才他瞧着的那小子不是梦青是谁?芮梦青怎么也是裴家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陆从周翻过一页,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可能,梦青那小子是真的单纯,不会是有城府的。那他平白无故地频繁出现在茶馆,又老去教堂,难道真的是巧合?他抬起头,幽幽问了一句:“刚刚那个人,是谁?”
裴玮一听心率又上来了:“怎么了?”
“问问。”
“哦。咳。我表弟。”
“叫什么名字?”
“你不就问问么?”
陆从周盯着他,他被瞧得心里发毛:“叫梦青。”
“嗯。”复又低头看文件。
可把小四爷吓坏了。“我亲弟弟。”
“嗯。”
裴玮见他文章看得飞快,心里又美了:不愧是文化人。这个角度看鼻梁真高,真是有气质的。高才仙女,书香世……
“他方才作什么顶你?”
还没完!裴玮心里警铃大作,再次紧张:“呃……我……”
“还得害你表个衷心,吼得整个裴公馆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那个……他……想喊我陪他去南京玩儿,被我训了,不痛快。”
“嗯。”
小四爷又吓坏了!明贞那表情不就是每次揍我前的必备表情么?裴玮又后悔了,那日怎么脑子坏了拉他入伍,根本管不住他!刘力怎么还没来?
“你见鬼了啊?”陆从周剜了他一眼,早已对这位公子没了脾气。这人脑子时好时坏,然而好的时候还是得设一下防。且说他昨日才见了梦青,粘在鲁保罗后头,根本没听他说要去南京玩。裴季谦这谎话还真是张嘴就来,他这下又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了。
“唉,明贞,你有什么人举荐给我么?”
“嗯?”
“我信得过你,你若觉得好的那肯定是人才。”
陆明贞愣在那儿。前夜王学豫才找过他,他的新任务是盯梢裴家,他眼前这位公子哥可能还不知道,他的大伯裴少乾每日出行一举一动他陆从周都比他知道的清楚。怀梅那儿的消息他怎么会不晓得?俄国人正在计划“五国银行”,魏东青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一批军火,同怀梅一起利用上海、两湖和北京的人脉暗中协助,这事儿对华商没好处,租界华商的命运权掌握在外商银行手里,只要他们缩紧信用,收回贷款,上海立刻金融恐慌,上海一恐慌,全国市面就会起波澜。[1]所以这个怀梅还不仅仅是公然发表卖国言论那么简单。
陆从周是情报网的一部分。上海情报网密密麻麻,茶馆,教堂,体操会,乞丐窝……他们互不知晓,又彼此相连,有些和孙中山的同盟会交合,有些则单打独斗,形成一张隐秘而井然有序的地下网络。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扫清前路障碍,推翻集权政府。
“我有个朋友,姓王,挺不错的。”
“成,你哪天安排我们见个面。”
障碍之一裴家的小四公子裴季谦,此刻对他毫不设防。
“我……”陆从周看向他,又转头看去窗外,快速地讲:“他挺忙的。我不确定。”
冬至日。
黎明正祭,上海的裴家血脉都来到了裴公馆。裴家宗祠值年一人、总管二人已入祠洒扫整齐,在先祖遗像前准备好了供奉的汤圆、水果、糕点等祭品,全家人今儿得挨个下跪磕头。
“维年月日,主祭祀裴某谨以香楮束帛、清酌时馐之仪致祭于清河始祖……二世祖……三世祖……各方历代……”裴玮回国后第一次经历这种大祭,有些新鲜。只见赞礼者一一读过祭词、戒词、训词……他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沉沉,忍不住抬头打量身边黑压压的一片人。他哥那日说得不错了,家里祭祖确实热闹,他裴玮堪堪不胜体力,度日如年。
“本忠孝洁廉以垂训,合士农工贾而承先,箕裘绵弓冶之庥,春秋切露霜之感,家声丕振,时祀宜修。兹者亚岁迎祥,元冥司令,睹一阳之来复,肃三爵以明度。裳衣与灯烛交辉,黍稷共频繁载献……”[1]裴玮听着听着又开起小差,只觉得这活儿就适合明贞做,他就擅长洋洋洒洒写完一篇祭文然后板着面孔对着他们诵读。
好不容易念完,他们要对着祖先依次跪拜行正祭。老祖宗裴清远,携长孙裴少乾,孙媳裴曹雅蓉,孙女裴茹萃,孙裴少离,孙媳裴方玉琴,孙裴少巽,孙媳裴朱菁菁,孙裴少坤;重外孙芮梦青,重孙裴玢,重孙女裴瑷,重孙女裴珮,重孙裴珅,重孙媳裴陈婕,重孙裴珣,重孙媳裴高碧华,重孙裴定瑶,重孙裴玮,重孙女裴琼徽;玄孙裴志哲,玄孙裴雨智,玄孙女裴晗……依次行礼。这一大家子人,无论是离经叛道的二哥三哥,还是调皮捣蛋的智儿晗儿,这会儿都规规矩矩的,在祖宗面前神情肃穆。
行完礼,众人散开三三两两地聊天。裴玮此时突然觉得不对劲来:为什么外孙芮梦青排在长子嫡孙前面第一个带头行礼?这不符合规范啊……他隔着远远的给梦青使眼色,梦青倒是见惯了的样子,行了礼百无聊赖站在一边,抱着手发呆。又等了一会儿,裴玮终是忍不住。“梦青!”他穿过那堆阿姨大伯悄悄溜去他身边,问道,“我以为你排我旁边呢。”“谁和你排一起?”芮梦青飞了他一眼,讲,“你不记得了是怎么的,我每年都是第一个上去的。”这也不怪裴玮,出国那么多年,家务事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况且出国以前也没赶上过几次这样的大祭。“你这个外孙可比长子嫡孙还厉害了。”芮梦青听了努努嘴,不响。裴玮回头望向案上那些列祖列宗的排位,忍不住蹙起眉来。照理说,这长幼有序,别说裴家,就是个寻常百姓家也绝不会把这等事情给搞错了。梦青他凭什么辈份比裴玢还高?莫非……
“怎么了?后悔了?”芮梦青瞧着裴玮那模样,晓得他在犯嘀咕。
“后悔了。”裴玮老实点头,“你的身世确实成谜。”
“哼。”
“四哥哥改日陪你去南京。”
“谁稀罕呢?”
“唉,我说真的呢。”裴玮这下来了兴致,反倒哄上小表弟了,“我打算在前年亲自拜会几个老板,恰巧要去南京,不如咱们一起,游山玩水顺便找找那姑娘的线索。我喊怀之陪着。”话说到这儿,裴玮抬头往祠堂外张望,瞧了半天,没见怀之半个影子。
要说这怀之离了自己的主子无端端跑去了哪儿?
祠堂后头,杂院角落处,一双人正抱在一块儿颠鸾倒凤。裴少坤此时似乎格外激动,背靠在墙壁上,双臂紧紧攀着怀之的脖子,怀之拖住他的臀一下下进攻,颠得那人堪堪喊叫出声,又赶紧收住,闷闷地低头咬住怀之的肩膀。裴少坤这一口咬得真狠,怀之只觉得肩头阵阵刺骨疼痛,身体猛地颤动,竟忍不住泄了出去。他喘着粗气盯着裴少坤汗涔涔的脖子,脑内宛如被人拿着锥子凿,凿一下就是一个问题:眼前这个人是谁?这个人他配么?你配么?你又是谁?……他慢慢将人放了下来,从脖颈看上他柔嫩的下颚,停止的鼻梁,无情的眼尾,脑内的锥子钻得更深了些,更痛了些。
“流血了。”
裴少坤蘸了下怀之的肩膀,给他看自己殷红的手指。
“怀之受着。”
又来了,又是这般下了床便换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裴少坤重重叹了口气靠在墙上,嘴边还留着些铁锈味,淡淡的腥,是心上人血的味道。“每次我们在一起,总是不怎么讲话。”他说完双手背在身后,盯着自己的脚尖,发现只单单穿了双鞋,裤子也被脱在了一旁,没来由得觉得非常羞耻。他怀之到底把我当成是什么人呢?他心里到底装了谁呢?裴少坤心头的火又烧了上来,铁青着脸弯腰捡地上的衣裤。裤子是拿了,穿没穿得上去,因为他感到那孽障玩意儿默默顺着腿根流了下来,顿时僵住。
怀之没讲话,只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可爱得紧。
裴少坤面色更冷,伸手捡过怀之的外套三两下将自己擦干净了,骂了句“快枪手”,把衣裳扔去怀之脸上。
“我来伺候老爷。”怀之将手探出去。
“我不是你老爷,用不着你伺候。”裴少坤甩开他。
二人指尖触碰的时候,屋外刮了一阵凛烈的冬风,绕着打了个旋,扫起两人内心五月的芳花,在冬至日的风暴里迅速凋零。他们便是如此,如两只蜗牛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仿佛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寻找自己遗失之物,又在触碰到对方的时候迅速收回,仿佛才想起遗失的是那乐极生悲、月满则亏的醒悟。
裴少坤穿戴整齐,发现怀之还是瞧着他,真的似个木头般的下人,永远伺候着不多说一个字,多做一件事。他面色愈冷,欲走,瞥到了怀之的肩膀,又忍不住伸手朝那伤口碰了上去。“疼么?”
“疼。”
“你在想什么?”
“想小叔。”
“你……你喜欢……”裴少坤的指尖微微颤动起来,猛烈的心跳从最纤细的神经传到他的大脑,他一瞬间复又呼吸急促,甚至比欢爱时的兴奋还要猛烈。“你……喜欢……”
“少爷前两日丢了稿子,大发雷霆,喊我去排查。我一个个查了过来,府内的府外的都留意着,随后发现小叔竟然同魏东青是相识。”怀之脸上不悲不喜,说什么都是那样冷淡,实在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意,“那稿子是不是小叔拿的?”
不宠无惊,最是无情。
[1] 《上海总商会史 1902-1929》徐鼎新/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
[2] 选自《湖南省志*民俗志中》 第七篇家族礼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