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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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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琪路的房子看来一直有人打扫,桌上摆着鲜红的玫瑰,花瓶内水清澈无比。裴玮站在花瓶前抽了一根烟想点,叼在嘴里才觉得嘴角扯得生疼。“嘶……”他摸了摸伤口,对陆从周道,“你犯得着每次打我都那么狠么?!”
      陆从周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坐在沙发上冷冷道:“你欠揍。”
      “我……”
      “你不是要解释么?今儿你不解释清楚,就别想出这家门了。”
      “我……嗯?”裴玮倒是奇了,这儿是谁的家?我裴季谦自己用血汗钱买的小家!“好的。”堪堪是底气十足了。他丢了烟,喊怀之泡咖啡,偷看了陆从周的脸色之后又决定自己去伺候,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几分钟后抖着手端了两杯咖啡坐去人对面。陆从周环顾四周,又在墙上看到挂着的马鞭,心里忍不住一哆嗦。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这人时,也是这么坐着,墙上挂了个顺手的武器方便他殴打辱骂这位裴先生。裴先生顺着他目光看去,脸一下子绿了,讲:“你先别想着打我,听我说好吧?”
      “你说。”
      怀之见此情形顺势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房内只剩他们二人,顿时静极。“咳……”裴玮喝了口咖啡,一下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此事说来话长。”
      “你就说稿子到底是给的怀梅。”
      “我不知道。你的废稿确实是我那日顺手拿的不假,我见你写了好几稿,都作废了,心想拿一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会落入别人手中。”
      “没什么大不了的?!”陆从周又要怒了,“你这是偷窃!你跟我说了么?”
      “我心想没事儿……”
      陆从周无话可说,甘拜下风。
      “一开始我以为是大伯他们一家算计我爹,我们去找怀梅,找程凌筠,都没花头,倒是我大伯和他们走得近。后来才发现他们兄弟俩是里应外合,齐心协力赚钱了。”
      “那你觉得是谁拿了我稿子?”
      裴玮不响。
      “我看都可能吧。你爹,你哥,你大伯,你那个什么大伯的儿子……整个裴家不都和怀梅同一阵营了么?”
      裴玮还是不响。他沉默地喝咖啡,抿完一口回了嘴:“我没有。”
      “没有个屁。”
      他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插进西装口袋在房内来回踱步,皮鞋踩得地板发出突兀的声响,一声一声,同人的心跳节奏一般。陆从周静静看着他。终于,他开口道:“怀梅那派是亲俄的,咱们裴家可从来不是。”此话一出,陆从周突然明白了,上海裴家低调,不代表北京的那几位裴大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家大业大,几个叔公大伯兄弟姐妹的,光是内讧就能够寻常人家喝上好几壶的了。这次的动作,许是一个暗号信息,许是一次内部斗争,又许是族某个人、或者某派人暗中做法拨动局势。而这些,刚回国没多久的裴季谦是肯定猜不透的。
      裴季谦在陆从周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逆了光,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做什么?”
      “你第一次来寻我的时候,是想要什么来着的?”
      陆从周眨眨眼:“好像是要钱。”
      相似的情景,恍如隔世。
      “要多少?”
      “不多。”
      “然后我就赶你走了。”
      “不错。”
      “后来怎么打起来的?”
      “好像是你嫌弃我。”
      两人相顾无言,陆从周猛地想起自己那日大为光火是裴老四嫌他太丑,都不屑得提屌一日,才恼羞成怒将他抽得死去活来,不禁面色一红,忘了生气。裴玮在心中也是大喊冤枉,第一次见到明贞的时候他打扮得像什么样子……“那个,咳咳。”他再次坐回陆从周跟前,换了另一副面孔,认真问道,“你还想合作么?”
      陆从周看着他的脸,开始琢磨不透。
      “我可以资助你们的小党派,并且帮你杀怀梅。”
      “那你要什么?”
      裴玮背靠回沙发,伸手拿了镀了金的英国骨瓷咖啡杯,缓缓搓着杯身,盯着陆从周一字一句道:“我要你跟了我,和怀之一样,成为我的人。”

      风波过后,租界居民似乎有些乏了,茶馆里的营生不如前几日光景。高天心动乱那日抬起胳膊替人挡了一下,磕破了皮肉,倒是无甚大碍。她同张雅宁呆坐在茶馆里,看上去似乎有些失了神志,一脸茫然无措。振兴会是魏东青办的,这几个人也是他拉的,现在魏东青同卖国贼走在了一起,此处还有什么情报价值呢?茶馆老板今儿来都没来,想必也是恼极了的。
      然最令人伤心的莫过于连陆从周都要走。
      “明贞啊,你可想好了。”张雅宁还是想劝他。
      “嗯。”陆从周微微蹙眉,面上看不出悲喜,“学豫之前关照我留意裴家,这次裴季谦来找我,正是个大好的机会,我直接打入他们内部,若是烂的,我就把他连根拔起。”
      高天心回了句:“裴老四那么好心要和你结盟呢?怕不是有诈。”
      “不会。他现在一心想摆脱裴家,拉一支自己的队伍。无奈他身份特殊,找不到背景完全干净的,我清清白白前后不靠,对他来说是个好人选。”
      “他可是知道你的底细。”
      “我也知道他的。”
      几人不响。陆从周抬头看向对面高台,这小舞台上高、张唱了一出又一出的戏,什么梳妆掷戟凤仪亭,什么待月西厢崔莺莺,什么吴宫花草埋幽径,什么呼啦啦似大厦倾。什么,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什么臣报君恩,泪满衣襟……这一幕幕的戏陆从周看惯了,看透了,他年十二岁时自己甚至披上衣冠上台演了一出,好戏唱罢,原本以为那时自己就已是死了的。他这个死人无声息瞧着人间情态,只在一堆堆发胀恶臭的尸体上见识了“暴政”和“愚昧”,在腥臊的巷子里看见了什么才叫“百姓”,什么被唤作“人”。他只知道要放一把火把头顶上的刽子手给烧了,而现在,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亲手将火把塞进了他手里,给他一个绝妙的机会。他低下头,在这一刻竟恍惚起来。
      陆从周,那你又是为了什么革命呢?

      裴玮回到家没吓坏了。
      大门口一辆辆的轿车一直停到路边,草坪上摆了个露天function,粗粗看去约莫十来个人在外头吃自助点心,似乎要去花园那儿赏新开的秋海棠。“又过年了?”裴玮忍不住问了怀之一句,小心翼翼地踏进家门。
      这冬日里的裴公馆倒是非一般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平日里过年过节来一次的亲眷们全回来了,东苑大厅里坐满了人,裴玮另两位大哥,仲谦和叔谦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小朋友们满场飞奔,冷不丁撞到裴玮怀里。“哟,玮儿回来啦?”裴玮二嫂见了他立刻笑开了,“可是好久没见着你,来来来,过来跟咱们说说话呢。”嗯?裴玮再一低头,几个小侄子小侄女俨然已经绕膝成趣:“玮玮叔叔陪我们玩儿吧。”“玮玮小叔我们玩游戏。”裴玮简直头大如斗:这智儿晗儿都长那么大了?!我还想找我的小叔呢,怎么自己就成小叔了?
      “你们来也不打招呼,我都不知道。”
      “个混崽子,你哥来还要跟你打什么招呼?”仲谦朝他骂了一句,招呼女儿去喊人:“你最喜欢的玮叔叔回来了。”小闺女躲在爸爸身后使劲往后头缩,倒是可爱,爸爸只得给女儿打圆场,同裴玮说:“过几日冬至,家里又要祭祖,比今天还热闹,我看你还得再受一次。”裴玮笑笑,问:“爹呢?”“在那边呢,姑妈姑父也来了。”“哦。”他给怀之使了个眼色,怀之会意,默默离开径直去了主楼。
      只知道是家贫无人顾,富贵亲眷多,谁曾想裴家也有今日,别说是亲友了,就平日里那些个非亲非故的富商名流们此刻也是寻了各种借口登门拜访,踏破门槛。主楼里宾客有说有笑,后头被下人们收拾成了个院子,请了个戏台班子唱戏,老祖宗没出面,四姨一袭黄金万福袄坐在那儿,几个姑姑婶子一道陪着,案上摆了饮品燕窝和杏仁茶,还有一叠叠的如意糕、水晶饺、果脯、蜜饯等消遣。会客厅内,裴玢跟他两个姐夫聊着闲天,裴玮他爹跟自己同胞兄弟裴少巽二人在书房,不知在是争吵还是激烈辩论。大老爷裴春海不在,裴少乾则是忙着当东家招呼客人,没工夫操心两个堂弟。怀之暗中观察了一会儿,将今日来的客人一一记在心里,晃了一圈,倒是没瞧着他的少坤老爷,也没见着芮梦青。进香瞧了他,脸色霎时变了,二话不说扭头就去院子里伺候太太们去,他觉着自己站在终究是格格不入,便走去了小白楼。
      芮二爷的小白楼果真是座奢华冷宫,就今儿宾客盈门的日子,他这房里该是怎样还是怎样,枣儿坐在一边给他补衣裳。那面料是他们江宁织造的云锦,用了孔雀翎和圆金线作材料,枣儿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怎么个补法。
      “哟,可真奇了,咱们家二爷穷得要喊丫头给补衣服了。”
      枣儿抬头一瞧,又惊又喜:“坤老爷,您怎么来了?”她连忙放下衣裳起身迎他,“二爷在屋子里看书呢,我去喊他。”
      “别别。”裴少坤脱了他青金色的滚毛边斗篷,随意放在太师椅上,只道,“梦青难得看回书,可让他多用功会儿吧。算是老天开眼了。”枣儿听了“噗哧”笑了出来,走过去将他的斗篷收起,顺便细细看了一下,她发现这老爷的衣服也不过是染色的锦缎,怎偏偏二爷的东西一件赛一件地折腾人?“补什么呢?我看看?”裴少坤伸手将那袄子拿起一瞧,织金的寸蟒缎,便似笑非笑地对枣儿道,“这种衣服可别随便露在外头让外人看了去,保不齐别人存了什么心思。”
      “是,老爷。”枣儿抬眼瞧他,琢磨着话里的意思。
      裴少坤一挑眉毛,训斥道:“你瞧我做什么?”
      “我瞧你好看呢。”小丫头说罢一溜烟地跑走了。
      “没大没小的东西……”裴少坤瞧着她那机灵劲儿,又好气又好笑,也没理她,自顾自地在厅里找茶喝。他生性是最怕热闹的,尤其是这种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的场合,让他敷衍两句比剐了他还难受,不如寻个由头躲去小白楼乐得清静。裴少坤给自己斟了茶,坐定,仔细环顾四周,不由得感慨:这楼还是他爹那会儿来上海给帮衬着造的呢,谁料倒成了个没人理会的地方。
      热腾腾的水气将裴少坤的鼻尖晕湿了一层,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又百无聊赖地看看潮湿的指尖,一路看向自己的掌纹。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没有写在这些纹路里。从小聪慧过人,跟同龄人没什么话可说,久而久之成了这么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偏得还身子弱,孩提时光有一大半在寺庙里度过的,每日晨钟古暮,远离情欲,也不知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舅舅!”芮梦青人未到声先至,清脆地一声喊,随后颠颠儿地小跑过来,眉开眼笑地说,“你来看我呀?怎么不早叫我,我在房里读书呢。”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枣儿,你去拿些点心出来。”
      “是。”
      “不用,我来这儿躲清静,要吃东西我不回去吃?”裴少坤拉了梦青坐在自己身边,细细问他,“你读的什么书?怎么突然用功了?”
      “《圣经》。基督教的玩意儿。”芮梦青不由得红了脸,支支吾吾的,“我就看看。”
      “基督也是劝人向善的,看看也好。”裴少坤倒是无所谓小外甥看些什么,只要他健康快乐便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芮梦青机灵得很,只将鲁保罗的教堂描绘成租界寻常的基督小教堂,认识的新朋友一概不提,只跟他舅舅讲:“我看耶稣和咱们的观音菩萨也差不多,他只看人是生来就是苦的,耶稣基督说的是生来有罪,观音菩萨呢讲的是人生八苦永世脱离不了。但是你信他,他便救你了。”裴少坤忍不住牵了嘴角,讲:“明知你舅舅是在家居士,怎么,要和我说公案么?”
      “我哪能辩得过你呀!”芮梦青吐吐舌头,“其他人只当你难得开口讲两句话,我这个外甥不晓得,你嘴上功夫有多少厉害呢。”
      话音刚落,从门口进来个人。
      怀之捧了株杨妃色的海棠花好巧不巧站定在那儿,一脸玩味地瞧着裴少坤。裴少坤与他四目相接,愣了几秒,之后煞时面色绯红,故作淡定低头喝茶。芮梦青讲:“我今儿这好热闹,一个一个的都来看我。”说罢跳下太师椅走去怀之那儿问,“四哥哥呢?”
      “少爷在东苑被人缠住了,一会儿就来。”
      “唉,你在这儿等着,我有东西喊你带给他。”芮梦青风风火火地往房里跑,忙不迭唤了美惠再多烧些开水。怀之瞧他旋风一般跑没影了,就走上前将花放到裴少坤手边,轻声问他:“嘴上功夫怎么厉害了?”
      裴少坤没理他,冷冷回了句:“你来做什么?”
      “花园里栽的各色海棠花开了,少爷说二爷屋子里头冷清,喊我带些花来。”
      “满脑子都是你少爷。”他顿时觉得没意思,说完就不响了。裴少坤其实很想问一句,“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或是,“你心里除了少爷可还有人”,但这也就只敢在心里问问。
      怀之讲:“杨妃色衬老爷。”
      裴少坤不响。他与这个人哪怕有肌肤之亲,却依旧好似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纵使心中有千万句话要说,嘴上亦没什么可讲的。
      “老爷不痛快?”
      “没有。”
      怀之动了动唇。他方才不过胡诌了个借口,其实是自己找遍了裴公馆没见着裴少坤,自顾自捧了鲜花去小白楼碰碰运气,果真见着了人,也送上了花。他站在一边静静地看裴少坤,从这个角度恰巧可以瞧着他低头喝茶露出的白嫩脖颈,那肌肤永远散发着淫靡的味道,怀之不晓得是自己病了,还是裴少坤病了。得了情欲上的病。
      “你老家是哪儿的?怎么来的裴家?”裴少坤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抬起头来看他。
      “少爷救了我一命,我跟少爷来的裴家。”
      “嗯。”他垂下眼帘,不再多问一句。
      不一会儿,芮梦青手持一副画卷跑了出来,对怀之说:“你先把这个交给四哥哥,谁都不许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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