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的短篇集》小妖不吃肉

20、悲说四语（二）胡三娘

　　04、

　　七月十五，鬼节。

　　傍晚时分，金麦色的夕阳光斜撒入半妖村，照在了村民们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金。本应热闹祥和的半妖村，却在太阳刚落下时全都跑回了屋子，一个个的紧闭了门窗，像是逃避什么一样。

　　“娘，今天怎么做这么多的菜？”从外面疯了一天的小羽，抹着汗的跑回家，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写满了惊讶，直勾勾的看着满桌子好吃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今天是啥日子啊？爹的生日？娘的生日？好像都不是啊，小羽搔着后脑勺，想了好久都没想出来，索性就不去想，拿起筷子直接开吃。

　　“唔！这个好吃！娘你怎么不吃啊！”嘴里塞的满满的食物，小羽两颊都是鼓鼓的，夹着一个大鸡腿，放进来胡三娘的碗里：“快吃啊~”

　　可爱又孝顺的小羽，一双无辜又清澈的眼睛在看着自己，胡三娘的笑容已经挤不出来了，小羽对自己笑的越甜，她的负罪心就会越沉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胡三娘的脑海里一直在重复播放着十年来同样的夜晚——她会亲手为小羽做上一桌丰盛的晚餐，她会亲眼看到小羽在饭桌上吃到一半就昏睡不醒，之后，她就会…

　　鱼飞把昏睡的小羽抱到炕上，健壮粗实的胳膊却在不停地颤抖。

　　夕阳渐渐的消退，夜色笼罩了整个半妖村，如浓稠的黑墨，深沉的化不开。整个半妖村都寂静的可怕，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那一盏盏亮起来的阴白色的引路灯，从村口一直蔓延到村中的那棵大槐树下。

　　“胸口一铜钱，不受邪魔扰；脚下一铜钱，找到来时路；嘴中一铜钱，魂魄不离中。”

　　那位身着浮夸的妇人，下了马车，和陆续到达的其他人们一样，拿着三枚铜钱，分别放在了胸口、脚下和嘴中。马夫把五个男孩子从车上拉下来，在他们的脖子上拴好绳子，绑成一串的交给了妇人。

　　旁边的花妹子也终于凭着一双脚就走到了这里，累的气喘吁吁的，看着眼旁边的一天前才见过的妇人，也算是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招呼。

　　“呦，花妹子今年厉害啊。”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子，拄着拐杖凑了过来，他的全身就像皮包骨头一样，两边的耳朵还都被削掉了一半，看起来格外渗人。

　　女子笑笑，看了看老头子背后拉着的三个女孩儿，说道：“半耳老爷子也不错啊，先生最喜欢女孩子了不是？”

　　半耳阴测测的笑了两声，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摇了摇头：“这事儿就传的这么开吗？都往这里聚？也不知道先生到底准备了多少东西，能够这么多的人交换。”

　　“这种丧良心的事儿，做的人向来就不少。”女子冷笑一声，厌恶的看了眼怀中沉睡着的婴儿，很是不耐烦：“怎么还不开门？我抱着这个小东西都两天了，连口水都没喝......”

　　她正说着，眼前的空地上，突然传出轰隆隆的声音，卷起了数丈尘土，在月色的照耀下，半妖村的轮廓渐渐的显示了出来。

　　看着那一排排的阴白色的引路灯，即使知道那是地狱的入口，他们也会选择义无反顾，为了满足心中的欲望，他们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05、

　　熟睡中的小羽，正做着香甜的梦。

　　“时辰到了，动手吧…”

　　鱼飞从厨房拿出一把大砍刀，递给了胡三娘后，定定的站在床边。他鱼飞，一个堂堂的六尺大汉，现在是通红了眼眶，强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

　　胡三娘瘦弱的胳膊好像根本拎不动砍刀一般，两只手拿着都还在一直发抖。

　　昨日一双手为吾儿做衣，今时一双手…却是要要了吾儿的命。天下再没有像她胡三娘一样如此狠心的娘亲了吧？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边是生活了几十年的乡亲，这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没有逃开的方法，他们只能面对。

　　鱼飞说的对，他和胡三娘都是心软的人，他们都是最看不了乡亲们跪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他们也最不想看到一颗一颗的村民的心脏被先生挖出，再扔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先生说，须要胡三娘亲自动手割下鱼小羽的头颅，他才能保证第二天鱼小羽会安然无恙的回到他们身边。

　　于是鱼飞和胡三娘在不堪压力下，终于是答应了先生的要求，这么一做，就是十年。

　　胡三娘呼吸都不稳了，看着鱼小羽穿着昨日自己为他做好的新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浅浅的呼吸，稚嫩的样子…

　　她颤颤巍巍的举起了砍刀——

　　一刻钟后，鱼飞用棉布裹好小羽的身子，往门外走去。

　　“夫君…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胡三娘跌坐在地上，身上都是鲜红的血，迷离的眼神，她的神志都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我再也不能了…不能了…”

　　鱼飞的身体在门边顿了一下，终是没有回头的离开了，留下胡三娘一人颤抖着身子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眼角处微微泛红，这是濒临暴走的预兆。

　　半妖村的唯一一块空旷的地方，中间种着一棵巨大的槐树，无数条小路蜿蜒到各家各户。平时这里是村里孩子们游乐的地界儿，今日却是那位“先生”用来进行交易的场所。

　　这是一场几百个人类所参与的堕落的晚宴。

　　先生坐在槐树下，一身黑色长袍，把他整个人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用来衡量物品的稀有程度。

　　“老鱼，你可来了，先生都生气了。”

　　说这话的是半妖村的现任村长，一个活了几千年化作人形的海龟，当初也是在沉睡中被无画关押到了这里。

　　村长拉着鱼飞跑了几步，俩人带着被布裹住的小羽的身体，站在了先生的面前。

　　先生稍一抬手，鱼飞抱着的裹布猛地向那边飞了过去，鱼飞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拽住，却被村长死死的拉住。

　　“别闹事，你打不过他的。”村长叹气，苍老的声音在鱼飞的耳边响起：“别说你了，就算咱全村的人加一起，都打不过他的…”

　　所以鱼飞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先生把布条掀开，看着缺少了头颅的小羽硬挺挺的站在他的面前，本应支撑脑袋的肩膀上，左右都被放上了两个秤砣。

　　“交易，开始。”

　　06、

　　半耳仗着自己年纪大，身份还是年年交易都会出现的老前辈，第一个冲到了前头。

　　“这里这里！”半耳拄着拐走到先生的面前，另一只手里的绳子一拉，三个没有意识的女孩子倒在了先生的面前。

　　眼看着先生点了头，村长就招呼着旁边的两个村民一起动手，把三个女孩放在了左边的秤砣上。

　　半耳贪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秤砣的右边。

　　“你想要什么？”这是先生的声音，像缥缈的云雾般不可捉摸，又夹杂着些许的浓重感，很有诱惑的，让人不自觉的能顺从他的话。

　　“老朽活到今年才明白，功名尊称全都无用。”半耳搓着手，激动的喘着粗气，污浊的双眼闪烁着渴望的光：“唯有金子，金子，唯有钱财，才能带来永久的安全。”

　　先生笑了两声：“金子，好，就金子。”说着，秤砣的左边出现了发光的金山，足足高到了半耳的小腿。

　　“都是你的，拿去吧。”先生说。

　　半耳高兴地丢了拐杖，差点就要跪地感谢了，两手唾沫吐在双手上，脱下衣服包裹住小金山，乐呵呵的离开了。

　　旁边站着的两个村民，抱着三个女孩的头脚，把她们放在了先生带来的板车上，就算他们再如何同情这三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被买卖的女孩，也没有能力去拯救她们。

　　“极阴体质？”

　　“是啊，这孩子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极阴体质啊。”花妹子凑上前去把怀中的婴儿放到秤砣上，有些急切的解释道。

　　“那你想要什么？”先生问。

　　“青春，我想再年轻一次！”

　　也许这话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花妹子口中说出，旁人可能会觉得有些好笑，可当她把长袖掀开的时候，在场的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被长衫盖住的皮肤，已经是干枯起皮，就像是一个将死的老妪的身体一样。

　　“一年内，我已经老了这么多了！我的脸也快绷不住了。”花妹子很是着急：“我知道我已经年过九十，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但我就是不想舍弃我这张脸，我想......”

　　花妹子的话还没说完，秤砣的左边就出现了一碗清水，她两三步跑过去，迫不及待的一饮而下。

　　“下一个......”

　　“不好了！不好了！”

　　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远处响起，众人回头看，只见一个矮个子从不远处跑了过来，一下子拽住了鱼飞的布衣。

　　“鱼大哥！不好了！嫂嫂像是失心疯似的点燃了火把，已经烧了不少的房子了！”

　　鱼飞一惊，下意识的就回头看依旧稳坐在槐树下的先生，以及他那被当做工具来使用的儿子，一咬牙，走上前去。

　　“先生，您看......我能不能先把儿子带回去，让他娘......”

　　鱼飞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飓风卷了起来，重重的落到了旁边的土地上，村长暗叫不好，连忙叫人过去搀扶。

　　“你......”

　　“呵！”

　　一声来自于内心里的怒吼，胡三娘终于是以狐妖的形态，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伤我夫儿者，我必杀之！”

　　07、

　　“妖怪啊！”

　　“快跑啊！妖怪啊！”

　　“跑什么啊！没看见先生在那儿坐着没动啊，没事的，没…”

　　此男子话才说到一半，整个人就被发疯了的胡三娘一口吞入腹中。

　　静谧了半刻的人群，突然爆发了尖叫，恐惧和绝望围绕住了这些来半妖村交易了十年来的，自私又贪婪的人类。

　　鱼飞陷入了昏迷中，全然不知周围已经乱成一锅粥，连他自己被其他村民带走都不知道。

　　胡三娘已经彻底疯了，她再也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无数次的想象着儿子的身子被当做工具一般，被那些人类使用，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双眼已经通红，化为本体的胡三娘，尽管她只是一个区区六尾狐，却依然能让那些人类害怕，所以她见一个吃一个，把这些年来为了自己的私欲而让半妖村陷入的地狱的人类，全部吞噬个干干净净。

　　直到所有人都没有逃脱，全部进入了她的肚子，胡三娘才把目光，锁定了那个坐在槐树下，没有任何动作的男子。

　　“放了我儿子！”胡三娘咆哮道。

　　“你吓到了我的客人。”先生站起身，黑袍遮住了他的脸，只听他略带警告语气的说：“收回你的可怜的尾巴，我可以既往不咎。”

　　妖者，不食人可修仙，食人者，堕落成魔。这句警告了所有修仙灵兽的话，在如今的胡三娘的面前，却是一条可以轻易逾越的沟渠。

　　要是想救儿子，她唯有成魔。

　　胡三娘喘着气，身体里血液开始倒流，邪恶因子慢慢侵入她的大脑，她用还残留的一点点的意识对男子说道：“我的儿子！放了我的儿子！”

　　对面的男人依旧不为所动。

　　胡三娘再次阳台咆哮，通身都被黑色浓雾围绕，她猛地扑向了男子——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眼看着先生被胡三娘压制的动弹不得，一直躲在旁边的村长，立刻飞奔过去，抱住了小羽的身体，迅速跑走。

　　等到先生确切的感受到了胡三娘的愤怒后，早已然无力回天，他的骄傲，他的过分自信终究是毁了他。

　　当他发现自己已然抵不过眼前这个发了狂也要护住孩子的母亲时，他选择了消失，就在胡三娘的面前，像一片云雾似的消散了。

　　连月都要被这半妖村的杀戮染成了血红色了一样，在这个不寻常的鬼门开的日子里，鬼怪吼叫，地狱使者的手里都攥满了胡三娘怒杀的人类的魂魄。

　　半妖村的屏障，终于是因为这一场杀戮，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成百上千的灵兽们激动欢喜的奔出青山，一个个的都跑到了离酆都最远的地界儿，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只留下了已然成为了魔狐的胡三娘一人，独自奔向了距离半妖村最近的酆都。

　　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杀。

　　08、

　　“如果你杀了满一千人，你将彻底堕入魔道。”晴天再次站到了胡三娘的面前，声音依旧是清冷的：“你应该谢谢鬼差大人及时的阻止了你。”

　　胡三娘此刻的样子，比她前些日子见到的更加恐怖，连五官都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四肢还被牢牢的固定在山崖上。

　　“儿子…夫君…如何…”胡三娘的头动了一下，她拼尽了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还不错。”晴天垂下眼睑，说道：“海龟精救下了小羽，顺带着把鱼飞也带离了半妖村，现在三人均生活在东海旁的碧云山修炼。”

　　“只是小羽，很想你。”

　　胡三娘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她还有呼吸，只是快没有了精力和意识。

　　“好…好…”

　　晴天微微皱眉，她看到了胡三娘的身体里逐渐渗出的血水，浸染了整个山崖。

　　“你后悔吗？”晴天问。

　　胡三娘没有回答她。

　　晴天知道胡三娘还活着，只是五感彻底的被摧毁且没有了任何感知，仿佛一个行尸走肉，再也没有任何的意识了。

　　为了夫君和儿子，胡三娘竟愿意牺牲到这般田地，她晴天都为胡三娘感到不值。

　　她不想说，那日的鬼门开是十年一次的阎王巡视的日子，也就是说，如果胡三娘能忍住没有发疯，半妖村的屏障一样会消失，先生的所有恶行一样会受到惩罚。

　　她更不想说，鱼飞和鱼小羽根本就没有去什么东海，他们一个在被飓风翻卷到地上后就已经死去，一个在先生死后头身不能归位，同样也奔赴了黄泉。

　　她只是可怜那些本应该能修炼成仙的灵兽们，包括胡三娘在内，先是被无画取走了灵丹，受尽了前百般折磨，后又被先生活生生的摧残。

　　它们沦为今天这个地步，皆是世人的贪心邪念，可为何受罚的是她？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