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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渡(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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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修痕跟着君欢在人世或是山林四处穿梭,经君欢的手给出的酒不计其数,却都是些濒临死亡的人,修痕看着他们饮完酒后,含笑死去,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而在闲暇时,君欢就躺在院落中的木榻上,晒着暖暖的阳光,整个人睡的松松软软,看的修痕都有些羡慕。
少年一身炫目华贵的火红衣衫,胸前衣襟松散,露出精致纤细的锁骨与一小片胸膛,一种懒懒散散的样子坐在榻上,尽管脸上盖着一面妖艳的狐狸面具,让人看不见他的样貌,可只是一个举手投足就是风流恣意的入骨风情,却没有丝毫的女气,只是一种本该如此的风姿。
修痕抱着双臂斜靠着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君欢,少年抬起一根白皙好看的手指往上扶了扶面上的狐狸面具,露出白净精细的下巴,一张薄唇弯起浅浅的弧度,似乎是对今日的天气极为满意,连带着一双桃花眼也舒服的眯了起来,闪动着狐狸的狡黠,蜷缩在榻上的姿势也愈加慵懒起来。
斜阳日暮之时,君欢才会从榻上醒来,然后进入楼阁,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在修痕来看,君欢实在是最为安静的一位阁主,话语极少,更少见有什么喜恶,似乎躺在楼阁外的梨花木榻上晒一天太阳就是他的生活方式,那一身修长单薄蜷缩在榻的中央的时候,火红衣衫更加显得厚重,那张面具因为头被埋在臂弯处而遮了大半,少年睡的惬意而安然。
那个时候,修痕就会倚在一旁的桃树上,抱着双臂静静的望着天,桃花雨落纷纷,修痕移眸回首,只见木榻之上,花瓣落肩人不醒,宛如酩酊醉梦,梦蝶庄周,孰醉?孰梦?
眼前骤然模糊,又是一次转移,再次清醒时已然是在一处闹市之中,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琳琅满目,叫卖声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修痕抬眼望去,人群中君欢慢慢的穿梭而过,那一身火红好似一朵霞彩飘落尘世,飘摇如雾,每当要撞上人的时候,却都好像隔了一个什么一般,双方都是自动避开,徒留对面的人疑惑的四处望了望,自然是什么都发现不了。
修痕依旧走的从容,面具下的一双眼漂亮依旧,却不映照红尘千万,他只看需要看的,然后就可以回去睡一觉,睡一觉,什么都不用看,不用想,不用做,安安静静的,这样很好……
修痕眯起眼,眼眸狭长,是带了三分笑的,他跟了上去,锦袖微荡,避开了人群,一步步紧随其后。
一直跟着他走进一户破败的农家,家徒四壁,连老鼠都不会光顾。
修痕看见在角落里缩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已经快要饿死了,只是还吊着一口气罢了。而君欢正在走向那个女孩。
妖冶漂亮的少年蹲下身,狐狸面具眼纹上挑,一双眼宁静若空谷,似笑还哭,他将手中的酒碗递给面前的小女孩,声音很轻,蛊惑万物:“喝吧。”
女孩看着碗中的水眼睛亮亮的,她大口大口的喝着碗中的酒,近乎贪婪的喝着这蚀骨的毒,君欢看着她将酒喝得点滴不剩,没有再说一句话。
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面具,小手指慢慢的,细致的描绘着上面的纹路,她的手真的好小,又小又软,整个手掌贴上去,连面具的一小半都占不全。
君欢没有动,任着那小小的手在面具上滑动,最后落了下去。
然后,修痕终于明白了,君欢的酒,是死亡。
收取今生的命,来酿自己的酒。
修痕知道自己又该离开了,白雾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没有犹豫的踏了进去。
但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却吃惊于那个白衣女子的存在,没有理由的,他就是知道,这个一身白衣,白纱蒙面的女子比他们更适合阁主的位置。
而她的手却正放在君欢的胸口,就在修痕的眼前,君欢的身体渐渐的缩小,最后变成了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趴在了地上,脸上的面具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磕坏了一角,滚落在修痕脚边。
修痕被这一幕惊得连眼角带的三分的笑意也失了踪影,然后慢慢抿紧了嘴角。
他不知道自己在白雾中的一进一出外面过了多久,但只是从旁边的一坛新酒来看,君欢的酒已经好了,那这个女子又是谁?
修痕并不认为她会是君欢找的下一任的阁主,直觉。
白衣女子慢慢的转过头,看向修痕,眼眸中水华流光一闪,轻慢绵暖的声音响起:“你不该来的。”
她能看见他?
修痕愕然,他看着地上皮毛失了光泽的君欢,半晌没有言语,他不该来吗?不该流转在三千场的一个个曾经之中,还是不应看见君欢被她一掌杀死。
“为什么,要杀了他?”修痕问,太多的疑惑在脑海之中翻涌,第一时间却只问出了这一个问题。
白衣女子抬手拎起君欢的身体,曾经毛绒绒的小脑袋耷拉着,没了生气:“因为,他的酒已经酿成,而他不愿寻找下一个阁主,也不愿喝那坛酒,所以我只好出手,不过倒是糟蹋了一坛酒了,难得已经酿成了。”
她的声音里包含着可惜与失落,却是为了一坛已经没了用处的酒。
那坛酒,喝了会怎样?
修痕一直不明白,但现在,他想问个清楚。
那女子已经走进了桃树林,这片桃树林一直是花开不落,阁主换了一代又一代,它依旧开的灿烂若云霞。
修痕低下头看着滚落在脚边的狐狸面具,他抬手试探的碰了碰,发现可以触摸时,便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看,然后将它盖在脸上往一旁的潭水面看了一眼,狭长的丹凤眼微眯,同一个面具,在修痕戴上的时候却少了一种风情。
有一种东西,注定是旁人无法模仿与取代的,每个人都自有其妩媚,自成一种风流。
修痕将狐狸面具挂在腰间,转过身往桃树林的深处走去。
这一次,他的身上没有了限制,他走到了白衣女子的身后,她正在将怀里的狐狸尸身埋进一个桃树下,那棵桃树分明同其他桃树开的一样绚丽,却让他觉得蔓延着一种死气。
修痕的目光越过白衣女子的肩膀,看见了那棵桃树下的累累白骨,不需要迟疑的,修痕明白,这里埋的尽是每一任的阁主,而白衣女子已经将君欢的尸体放了进去。
“为什么葬在这里?”修痕问。
“因为无地可去。”依然是极慢极暖的声音,白衣女子从里面捧起一颗头骨,指尖轻轻擦过上面的尘土,淡淡的回答。
修痕的心渐渐下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喃喃的重复道:“无地可去?”
“自成为这栋楼阁的阁主时,就已经超脱了红尘三界,神魂消逝之后,躯壳不会被任何一界接纳,就只有葬在这里。”白衣女子点头,语调很平淡,听起来又有些懒懒的。
“呵,做花肥吗?”修痕讽刺道。
“不是,”白衣女子将手上的颅骨放了回去,闻言诧异的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她笑道:“神魂不在的躯壳毫无养分,这些树不会要的,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尘归尘土归土的途径罢了。”
也就是……连最后的价值也没有了吗?
修痕瞳孔微缩,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他极力的控制着内心没有来由的怒火,冷声道:“他们的神魂去了哪里?”
“神魂……”白衣女子没有说下去,她换了话题:“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做阁主吗?”
修痕没有接话。
白衣女子似乎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呢,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有的人是心已绝望,不想来世,有的是一出生就不被天地认可,只能来这里,有的……”她站起身回头看着他,隐在面纱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僵硬如死,她漠然开口:“有的,是过了应属的时代,不应再现世,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修痕觉得荒唐,什么叫不该存在,什么叫不被天地认可,都是借口,都只是为自己做下罪孽的诡辩。
他再次问:“他们的神魂去了哪里?你到底用他们的神魂做了什么?”
白衣女子显然并不想回答,只是道:“你该离开了。”
修痕前进了一步,提高了声音:“你回答啊,他们的神魂在哪里?”
白衣女子微抬下巴,眼眸中幽光如寒月:“我说他们都转世了,你信吗?”
不信!
几乎不用思考,修痕给了答案,却也明白她是不会告诉自己了。
“你走吧。”白衣女子转过身,说道。
一场白雾弥散于眼前,修痕再一次跌入了混沌。
白衣女子在修痕离开后脸色渐渐惨白如纸,她捂着唇蹲了下去,双肩微颤。
她不后悔,她永远也不会后悔,背负上一身罪孽又如何,魂飞魄散又如何,她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挡。
历代阁主还有三千场这处地方为他们收纳躯体,而有的人,他们……他们又何其无辜,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那些人,被他们的王所弃,连尸身也没有剩下,他们又该向谁诉苦。
所以,别怪我,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在你心里,真的有你的子民吗?
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呢?
她不愿相信,所以她才要这样做,但现在这一任阁主已经死了,看来下一任又是需要她来寻找了。
修痕在一片草丛中醒来,是被远处的打斗声吵醒的。
他凝目望了过去,四周是一片辽阔的茅草地,极好的目力让他将远处三人的面孔看的清清楚楚,他笑了,原本冷淡的丹凤眼中溢出浓浓的笑意,那人一身黑衣如墨,倒是一如既往地锋锐如手中剑,即使以一对二,也不减半分气势,殊不知,太过锋锐,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会伤了自己。
赵毅此时在心里暗暗叫苦,他不该走这条路的,原以为出了边塞就不会再有杀手了,却不想这些人如蛆附骨,走到哪儿就追杀到哪儿,喘口气的机会都没给他,上次在客栈受的伤还没有好,他根本没有精力再打下去。
“赵毅,交出帝玺,给你一个全尸。”
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一剑刺来,将赵毅胸前的衣襟划破,刺入了腰腹,剑上淬了剧毒,一沾上皮肤后就立刻发作,赵毅骂了一句:“做梦。”脚下一个踉跄,防备不及,就被另一人往脸上撒了一把白粉,顿时眼睛生疼,眼看着下一剑已经无法避开了。
“找死。”
一声清喝,修痕冲了过去,指尖一甩,却在出手时才想起自己只是一个看客,是无法参与进去的,当下冷了脸色,那个白衣女子在的时候,他是能触碰事物的,但是现在呢。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对面的那两个杀手惊惧的看着他,已经是在他一挥手间吐血到了下去。
修痕一怔,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不受限制了吗?
嘴角微挑,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这样真不错。
一旁的赵毅捂着生疼的眼睛,脚下一个踉跄就要向地上栽去,腰间适时出现了一条臂膀将他扶住,锦袍袖口处露出的一只手干净修长,冷白似玉,少年神色淡淡,一双狭长的凤眼微眯,薄唇轻抿,即使未语也是带了三分笑的。
“小心点”少年笑吟吟的说。
赵毅因腰腹的剧痛挣扎的看了他一眼,就昏了过去。
是夜,一处废弃的茅草屋里,修痕正在把拆了的破烂门板聚在一起准备烧火,赵毅被放在一旁躺着。
那些毒在修痕眼里根本不足为惧,本想顺手就给解了,再顺手给他把伤治好,但想了想,还是住了手,就算这人是赵毅,他也不能做太多,世间事早有因果,于是,他只好四处找了草药,然后再给赵毅敷上,让这伤顺其自然的好起来。
也算是干涉的少一些。他如今若帮了赵毅一分,以后赵毅就要还给十分,这是修痕不愿看到的。
而那些人能被三千场干涉,是因为命中注定有此一段,但显然,赵毅不在此列。
他不需要那杯酒,无论任何时候。
所以,赵毅虽然被解了毒,但他的腰腹处还是被缠了一圈布条,他的眼睛处依然有一圈又一圈的布条,这是修痕牺牲了自己的内衫给他绑上的。
修痕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所以在他打了半天火石还是没能点燃那堆门板,哦不,那堆柴火的时候,怒了。
他不相信自己竟连一堆柴火都点不然,所以他一挥手,丢了火石,指尖一点,灵力迸发,火很快就着了。
修痕握了握手,很满意,早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