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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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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清浅,柔软合脚的锦靴踏在一丛丛青草上,将那刚出头的嫩芽轻易地压弯,不见半分怜惜,竟是硬生生于一片草丛中踏出了一条蜿蜒小路,但细看之下,却每一步都留有生机,那些压弯的青草很快就能重新直起身来,依旧很精神。
修痕静静的走在扬州城外,锦衣上沾了少许晨露,俊美的脸颊白玉无瑕,看不出喜怒。
他停了脚步,看向出现在面前的一条小船,抬头望去的时候,嘴角已是噙了笑的。
船上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麻衣老者,手里拿着长杆,在船下的白雾中划了划,船就停了。
修痕挑眉,俊秀的脸庞带着特有的风流,问道:“老人家,这船要去哪儿,载我一程如何?”
话刚出口,人却早已一步跃到船上,撩起衣袍盘腿坐下,笑容满满,就等着开船。
老者收了长杆,看了看他,斗笠下的一双眼,有着看透世情的洞察力,但显然,面前的是位不速之客,淡然道:“这位公子,很是贵气啊!”
修痕仿若未闻,只是道:“我走累了,载我一程吧。”并不是请求的语气,似是笃定他答应一般。
那老人看着他:“公子要去何处?”
修痕干脆躺下,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的开口,:“无所谓,红尘千万丈,您看着办。”
红尘渡者渡红尘,这一条船不行在水,只行于红尘。
以红尘为渡口,接引有缘人,
老人听着那近似无赖的语气笑了笑,并不开船,只是对着修痕道:“这位公子莫不是在为难我老人家,你本就不在红尘,又何谈入那红尘”
“哦?那老人家你为何出不了这红尘,”修痕原本望天,闻言斜眼看来,轻声回了一句,面上依旧笑吟吟。
两人一站一躺,一个是看不透,一个却是看不懂,
似极了一场讽刺。
老人用手中的长杆拨了拨船下的深沉的雾,脸上有了几分眷恋,回头对修痕道:“有酒吗?”
修痕偏头,眼眸渐深,幽幽的开口:“你算是问对人了。”
老人摇头苦笑:“不,我只是想喝寻常的酒,至于你的那杯,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喝的。”
只从这一句话听来,像是包含了不少意思。
说完这话,他已经开了船,本就是从一片白雾中飘出的小船再一次进入了白雾之中。
修痕坐起身,伸手从半空一探,抓出了一坛酒,说道:“这是我的酒,因为少了一样东西,唔,确切的说,是一种感情,所以一直无法酿成”
老人停下船,目光穿过雾中的星星点点落在不知名的时空,淡淡的道:“因为,你还没有学会作为人应有的感情。”
修痕一愣,脑海中一瞬间电光石火,正要开口询问就已经被老人一挥手从船上推了下去,身体坠入尘世的那一刻修痕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老人撑了撑手上的竹竿,默然而立,只那一双看透世情的眼隐于薄雾之中,幽深寂寞,夹杂着霜雪。
修痕的身体在下沉,四周一片黑暗,寂静与困倦比邻,诱人沉睡。
渐渐地,有光芒照进,有声音传来,是两个女子的交谈。
女子面无表情的说:“那是他的决定,无人可以干涉,就算是我……也不行……”
华情呆住,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只要不给他酒就可以啊,为什么……”话语猛然顿住,华情恍惚之间觉得她从女子的眼里看到了绝望,比死亡更深沉的绝望,只是随意的一眼,就让她一时窒息,她扑到女子的面前,不顾身上的泥泞,死死抓住女子的裙摆,抬起头颤抖着声音道:“为什么……你是阁主啊,为什么不行……只要你想,就……”
为什么对生命无动于衷?
为什么不可改变?
为什么……要绝望?
女子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撩起华情耳边的碎发,声音飘渺的如同穿堂的风,极缓极慢,揉碎了潜藏的呜咽,最后皆归虚无,比哭泣更让人心痛:“没用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而我……不能,我已经快要坏掉了,支撑了三百年……太久了,累了……”
华情不懂,所以她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一步步踏进佛门,红尘剃度,斩断三千过往,闭目静对菩提。
只是一杯酒,就忘尽了一生一世。
“这就是你的决定?”最后,她还是问了出来。
手中的佛珠转了几圈,他没有睁开眼,声音平淡:“贫僧法号无往,女施主还是回去吧。”
无往,华情默念几句,泪水滑落,心中苦笑,再无过往吗?
天空开始飘雨,打湿了菩提叶,又顺着叶脉滴落到树下的人身上。
华情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步伐踉跄像是在逃一般,她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这就是答案吗?原来如此。
身后,无往依旧盘膝枯坐于树下,神情肃穆,口诵佛经,细雨朦胧,渐渐掩了身迹,再也看不清什么。
自此分离,便再无交集。
——和尚,其实连你自己都回不了岸,对不对?
——佛语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告诉我,最后看重的是生还是死呢?
——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笨和尚
华情在寺庙前叩首一拜,轻轻笑了开来,细雨沾衣,却再也淋不湿一双冷寂的眼眸,谁来佛前叩首百年,相约来世一面之缘。
可她,再也不信缘。
修痕面前的画面一转,白雾散去后,就看见华情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抬起头,素白如雪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苍白的笑,那是认了命的表情,没有血色的唇轻轻开合。
国破家亡,他选择忘记所有成为‘无往’,而她的选择……“阁主,请为我酿一坛酒吧。”她是这样说的。
女子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漫长的岁月已经将她所有的情绪磨了去,只是在听完华情的话后,神情越发显得疲倦,她一步步踏上废墟,雪白的裙摆不沾半点泥泞,向着华情走去。
“阁主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在最后,华情问道。
女子停住脚步,蹙着柳眉像是想了很久,最后抬起食指在华情的手上画了几画,是两个字,写完后,她便转身离去。
华情站在原地握了握手掌,轻轻笑了,是个极温柔的名字啊。
她呆离了很久,最后走向了三千场,张开手臂,广袖被风吹起,宛若蝶翼。
有声音随风声一同传入修痕的耳中,如风呜咽:“既然命中注定,不可改也,那我便做了这三千场的这一任阁主,以三千心苦,万般辛苦,酿那一坛苦酒。”
修痕隐在袖袍间的手,缓缓握紧,他半闭双眸,转身离开。
又是一团白雾将他环绕,眨眼间就是又是一个三千场失落的曾经。
有湖水在月色下恍若落了白雪,静寂在夜色里。
修痕拨开白雾,缓步前行,踏进一片月色里,却不留半分暗影。
又是一场似梦非梦。
湖畔处,一个清丽出尘的紫衫女子将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幼崽小心的从隐蔽的草垛中抱出,幼崽周身的结界也被她弹指间就破除了。
远处的山峦中妖气冲天,一道道剑气卷着杀气毫不留情的斩杀了一个个妖兽,除魔卫道,好一个个为了苍生福祸的道者,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那一颗颗妖丹罢了。
怀中的小狐狸呜呜的叫了几声,在她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地方继续埋头大睡,它还不知道它的同族正在被人大肆捕杀,在被同族的长辈藏到这里的时候,就注定它以后就只有孤独为伴,作为狐族中皇族的后裔,永永远远,连身世也不知道的生存下去。
算是天地最后的仁慈。
修痕不知道现如今的时间是与华清那一任隔了多久,但显然这个紫衣女子正是这时的阁主。
那女子俯身抱起它,纤长的指尖从火红的皮毛间抚过,她浅浅的弯起唇,看着怀中幼弱的小狐狸,慢慢的在它毛绒绒的小脑袋顶部落下一个轻吻,一触即离,就像是月宫高洁的仙子触碰了凡尘万丈的红尘,在这寂静的湖畔直面整整一个人间的爱恨离别,无可退也……不可退也。
一行晶莹的泪水从白皙的面庞滑下,沾湿了唇角,没有太多味道,只是咸罢了。
红唇微张,简短的语言通过灵魂的传递在怀中的小狐狸脑海中烙印下一个永恒的咒语。
“君欢,你的名字。”
名字,对于妖族而言,是最短的咒,连接着魂魄,能将之抹消的,唯有忘川。
一栋楼阁在晨曦中出现在身后,紫衣女子抱着小狐狸走了进去,穿过楼阁,就到了的阁内的院落,一面清潭,一片桃林,还有几株青竹,一栋三层小楼,就是三千场的全部。
几千几百年过去,这栋楼的格局都没什么改变,真要说的话,就是多了,或者少了一些事物。
这一点,在修痕这个后来的阁主来说,更为明显。
比如,潭水旁的一株青竹是修痕没有见过的,但现在它挺拔坚韧的长在潭水边,枝叶婆娑。
再比如,在修痕的记忆力,这个院落里是有着一丛蓝色鸢尾花的,正是乐暖所种,但现在,乐暖还没有出现,鸢尾花自然也是不在的。而在楼阁的第二层是放着很多的东西的,有一把云纹的木梳,一条发带,一面桃花扇,一块蝴蝶玉坠,还有一把画着水墨兰草的油纸伞,和一把失了灵魄的长剑,很多很多,皆是历代阁主的遗物。
而现在,修痕并不能上去楼阁,他并不知道,在这时的二层楼阁里,已经有了什么,还有什么是以后要加入的。
他的目光正落在紫衣女子在潭水中滑动的那只手上,同乐暖一样,手再次收回的时候已经提了一坛酒,泥封未开,就是一股酒香传出,修痕嗅了嗅,不同于乐暖的清苦之味,紫衣女子的酒有着淡淡的酸甜,也不知道是用怎样的情愫酿成的。
女子将小狐狸放在潭边,指尖轻点它的小脑袋,一点白光落入了手中,再一弹指,白光随着重新取出的空酒坛一同落尽了潭底。
做完这些,她弯腰揉了揉小狐狸的小脑袋,轻声说:“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了。”她说完,就抱着自己的那个酒坛进了桃树林,面容恬静,脚下的每一步都仿若在云端起舞。
修痕想要跟上去,却被不知名的力量拉了回来,他一愣,回头看向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小狐狸。
是了,阁主之位已经转移,他是不能离开现在的阁主,也就是现在的小狐狸太远的,但也正是如此,他没办法知道那紫衣女子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修痕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走了过去,坐到了小狐狸的旁边,伸出手在小狐狸上方大概量了一下之后,呵的一声笑了,实在是它真的太小,全身团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他的手掌大。
他突然想摸摸它的皮毛,试试是不是和看起来一样的水滑柔软,但在毫不意外的穿过它的身体之后,修痕就安分了,真的是没办法触碰啊。
就这样,修痕陪着小狐狸在潭水边从清晨待到月光再临,一大一小,沐浴在月光里,却只留下一个小的影子。
月色里,皮毛火红的小狐狸动了动,似乎是不耐冷风的寒凉,幼小的身躯瑟缩了一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的湿漉漉的眼睛在月下闪动着清澈的光泽,它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疑惑的歪了歪脑袋,细细弱弱的声音响起:“君……欢?”
修痕在一旁点点头,明知道它是听不见的,但还是评价了一句:“嗯,君欢,还不错的名字。”
竹叶潇潇,落入静潭,倏忽之间就沉了底,潭面依旧清澈无物,不管落上什么,都终归什么也不会留下。
小狐狸蹲坐在水潭边,静静的想着,想起了一片紫烟萝色的衣角,想起了一双纤长温暖的手,想起了在面前的潭水的底部,有留给它的一坛酒。
小狐狸低下头,抬起右前爪舔了舔,转身向楼阁走去,一团云雾环绕在身上,火红的皮毛化为了一身华贵的火红衣袍,袖口随之伸出一双苍白细长的手,一个少年的身形渐渐显现,只给修痕了一个单薄的背影,长发未束,飘散在身侧垂到了腰间,修痕来不及看到他的样貌就见背对着他的少年伸出右手虚空一抓,一张狐狸面具握入了手中,少年戴上面具,推开了楼阁的门踏了进去,然后转身关了门,惊鸿一瞥间,那张狐狸面具妖娆非常,眼纹处朱红勾勒,眼尾上挑,衬上唯一露出的一双眼,却好似在哭泣。
‘吱呀’一声,一道木门,隔开了两人,处在不同的时空,一个身入剧中,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从何而终,一个红尘看客,辗转几百年的时空,看尽了所有,却不知有几分学到了心中。
爱恨情仇,因为本就不懂,才更难以理解,修痕张开手,看着手心的掌纹,又虚握住,将手背负身后,唇角微掀,嗤笑了一声,明帝之玺,昆山之玉,说到底,也就是一块贵重的石头罢了,冰冰冷冷的,无心无情的石头,只是……,狭长的丹凤眼中幽深了几分,修痕莫名的有些想笑,在沾染到那片炙热的鲜血的时候,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保护的时候,他从千百年的沉睡中醒来,任由那些滚烫的血液渗进玉髓,再难抹去,都只是,只是……想留住一份温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