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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半虎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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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痕睁开眼,看着出现在他身旁的哑儿,坐了起来:“还有一会儿时间,你睡不着了?”
还有两个时辰才会天亮,这会儿的时候是最冷的,风吹过城楼,将两人的衣服边角吹的不断翻飞,更显单薄。
哑儿点头,他望着城墙外的远方,那里还是一片黑暗,所有的一切都在夜色的掩盖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时间的确还有一会儿。
“你确定要这样做?”修痕坐在城墙上,一条腿曲起支撑着手肘,另一条腿垂在半空,正低头看着他。
哑儿抬头看向,声音稚嫩而坚毅:“是。”
“值吗?”修痕又问,平静的语气,却有一种厚重温和的力量,让人安心。
哑儿抬头看着他,因为夜色的遮掩,他看不清修痕脸上的表情,“值不值这种事,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块虎符,我的职责就是守护这座城,修改天命也好,下地狱也好,只要能守住这座城就够了,因为这是那个人用性命守住的。”
哑儿低下头,声音哽咽:“我只恨我自己,最想保护的人却没有保护好。如果我当时就有这样的能力……”余下的话,转成了声声低泣。
修痕闭了闭眼,脑海中尽是苍凉的号角声,举国哀悼,百官送葬,连天也是灰蒙蒙的。他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
“另一半呢?”修痕问,哑儿只是当年那两半虎符的其中之一,自古以来调兵遣将都是两半虎符合在一起用,一向都是右半部分存于朝廷,左半部分放在领兵的将帅之处,莫上寒当年自然也是拿了两块虎符才能派兵作战的,哑儿正是那左半部分。
哑儿指着城下的一处地方:“它埋在那里。”
不同于哑儿,一直伴随着莫上寒,被无数血气与将士的热血豪情时刻温养,早已有了一定的灵性,更不用说在将士们死后整整一个战场的英魂都被他收纳,这才有了灵智,既而在一个雷雨夜化成了人。
而这些,另一半虎符是不具备的,它一直都是保存在王宫之中,只有调兵遣将之时才会被拿出来,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物件而已。
他们两个,本是由同一块精铁所铸,然后被分为了两半,只因分在了两个地方,由不同的人拿在手中,便有了不同的境地,最后一为灵物,一为凡铁,
于是,哑儿抛弃了那一半虎符,独自修炼,化为人身,而作为人类的这十年里,他也从未回去看它一眼。即使,他不用考虑都能找到它所待的位置,即使,他知道在那片黄土下,它已经锈迹斑斑。
“那里吗?”修痕看了看那处,正是当年莫上寒埋下去的地方。
“嗯”哑儿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忽然抬头往远方看去,轻声道:“来了”。
似是在印证哑儿的话,城外的三十里处一队军马突然出现,浩浩荡荡的向着这处城门攻来。
时隔了二十年,敌国依旧没有放弃吞下这座边城的决心,只要这座边城落入手中,就足以为以后吞并这个国家铺下康庄大道。
于是,在这一天,他们又开始挑起两国停息了近二十年的战火,到时候,只会有更多的百姓遭殃。
修痕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落在哑儿面前,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你确定要支付这样的代价?”
“是,”哑儿站在修痕面前,俯下身子。
“随你就是”修痕见他坚持,便不再说什么,他伸出手,一个酒盏出现在哑儿面前:“这杯酒,代表的是权,一但喝下,再也不可后悔。”
哑儿接过酒盏,点了点头,一口喝下。
他知道,只是,如果要保护这座边城免受生灵涂炭,他就一定要这样做,他也心甘情愿。
修痕收回酒盏,眼神略微复杂。
每一位三千场的阁主递出的酒,都承载着阁主自身的一丝精魄,而修痕的酒,自然也在另一种程度上代表了他自身。
明帝之玺,历来都是帝王公认的帝玺,这一点绝非浪得虚名,只是一丝精魄,就足以弥补虎符的另一半所代表的皇权的效用,因为另一半已经是一块凡铁,所以,对于哑儿即将要做的事已经无法发挥它的作用,那绝非一般的调兵遣将那么简单。
哑儿在饮完那杯酒后,再也没有说话,他站在城墙上,回头看了看城内,这座城还在沉睡,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天还没有亮,紧闭的的城门将万家灯火守护在内,依旧很安静。
不用担心,我啊……会保护你们的。他这样想。
哑儿不舍的收回目光,他望向敌国的军队方向,那里已经有五十万军队在向这里马不停蹄的赶来。
很快的,就到了当年两国厮杀的战场遗址。
哑儿看着城下,周身的气势却越发的凌厉起来,在敌国的军队进入战场遗址的中间的时候,他才开口:“杀!”
只一个字,就被他说的杀气四溢,战意滔天。
一个字说出口后,敌国的军队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无数尸骨从土层中爬出,许许多多的尸骨都只是一具骷髅,只剩骨头的手握着长枪和刀剑往敌国的军队的所在开始攻击,一时间,敌军里人仰马翻,纷纷被这些死亡之师吓破了胆,更有甚者直接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的往其他地方逃去,而后被从土中爬出的骷髅杀死,整个军队一片混乱。
调兵遣将历来需要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有效用,哑儿的本身就是一半虎符,而那杯酒,便代表了帝王所给予的另一半虎符所意味的兵权,这就是为什么那另一块凡铁没有效用的原因。
因为,哑儿要征调的是阴兵!当年在战场上死去的兵将皆由哑儿调配,就是连死去的敌国的兵将的也不例外,只要尸首还在这里,就会被哑儿召唤出来,而由哑儿口中发出的话语便是他们出兵的号令,这是连通了生死的语言,任何一个字都有着契约一般的效用。
也因此,哑儿这十年从未开口过,因为这样的协约是双方面的,若是不小心因为一句无心之语而与凡人签订,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事情。
二十年前的战役之所以说是惨烈,除了打的时间长之外,更让人心惊的是,死的人数之多,只有少量有些身份的人会被带回身躯,回归故土,比如当年的莫上寒和他的副将,更多的人都只能埋在这厚厚的黄土层中,一层摞一层,就有四十万尸骨左右。
现在他们都受着哑儿调遣,哑儿站在城楼上,看着已经被困在阴兵之中的敌国的军队,口中开始发号施令,排兵布阵,一道道军令紧凑准确的从他口中发出,城外的阴兵也都毫不迟疑的接受者哑儿的调配,从各处攻击这些已经吓破了胆,慌张失措的敌军。
对于这些不会感觉到痛,而且失去了手臂或是腿脚依然可以攻击的死亡之军来说,敌国的五十万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全军覆没。
修痕没有再往城下看,既定的结局,他也没有那个兴致再看下去。
而一旁的哑儿,在看到成败已经没有悬念了的时候,就没有在发号施令,而是静静的站着。
“今天,如果我没有在这里的话,他们一定会夺取到这座城”哑儿看着已经死伤了一大半的敌国的军队,这样说道:“可是我不后悔。”
他一定会守护好这座城,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那个人曾经用性命守卫的地方又怎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敌国攻占,只是这样一想,他就做不到。
修痕的眼神渐渐深沉,嘴角也没了笑。
只一句话,便改了天命,救了全城三千民众,却葬送了敌国本应有的百年气运,而他则坠入阿鼻地狱,万世不得轮回。
这就是哑儿的代价。
天亮之后,敌国的军队全部死在了城外十几里处,那些阴兵也重新回到了黄土之下,而哑儿则是消失在修痕面前,只留下半块虎符。一个时辰后,那些尸体会被出城采办的商人或是走贩看到,最后惊动朝廷,敌国隔了二十年突然来袭的事情也会让他们警惕起来,并派兵来这座边城长期驻扎,而那些兵将的死也在最后会变成一个千古谜团。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毕竟在莫名其妙的死了五十万大军的时候,没有哪个国家还会贸然发兵,况且五十万的兵力不是少数,自然也会大伤元气,至少二三十年才会恢复过来,而那个时候,这个边城已经有了精兵强将长期驻扎,也就会一直这样安稳下去。
城外的一处,修痕一身黑色长袍已经变成了玄白色,银色丝线埋在袍边,不显眼却气势磅礴隐有一潜龙腾渊之势,他伸出手,脚下的土层颤动,一块虎符从土中露出,下一刻便落入手间。
修痕轻轻拂去虎符上的沙尘,将这半块与手上的合到一起,两块虎符,一块锈迹斑斑,一块平滑如新,却完美的契合在一起,就在合到一起的瞬间,一道秋水卷着一缕寂寞沧桑迎面而来,却在修痕身前打了一个转后徐徐退去了。
修痕叹气,好不容易修成灵物,现在却回归了凡铁。可他们原本就是相同的,如今也不过是回归本质罢了。
许久,将两块虎符收在了袖中,修痕心道,若是以后有时间的话,就将此物交给那将军的转世吧,虽说麻烦了一点。
修痕又看了一眼静默在夜色中的古城,身形消失在原地。
许多事物都泯灭在史中,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能发挥它们的作用,并理解它们的人早已不在了,若能随之而去也是好的,或许,终有一日,也会伴之而回。
那半块虎符,用万世不入轮回诠释了‘忠义’二字,他的酒,只怕烈的要命啊。
三千场后院的池潭边上,修痕拿着先前递给哑儿的酒盏站在那里。
他将酒盏微倾,一团烟雾状的气体涌出,潭水翻涌成漩涡将之卷入,只一会儿,就再次平如镜面。
红尘千万丈,百载轮回,梦一场,戏一场,聚一场,散一场,苦一场,乐一场,爱一场,恨一场……世事浮沉,不过三千场。
他有些好奇,聚合了这么多情愫的三千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历代阁主为何要酿那坛酒,那坛“辛苦”的酒。
修痕隐约明白,他的这份好奇终会害死自己,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厌恶终年阴暗的楼阁,烙印在精魄中的“明”字,让他本能的反感一切阴暗。
修痕垂下狭长的双眸,没有往日的嬉笑之色,转而化为一抹苍凉,就在潭水旁坐了下来,右手伸进潭中,潭水冷寒,如同在寒冰之中,他知道,他需要冷静一下,这样的冰寒,对他而言正好。
右臂的伤经寒水的刺激,又裂了开来,血在水中一点点的晕染开来。
修痕没有管,他早就察觉,但他就是不想动,反正也死不了,既然这样,动与不动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开始发呆,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就这个样子坐了一个下午,连姿势也没有丝毫变动。
日落西山,群星拱北,
夜,凉如水
修痕终于决定起身,而这时,潭水的最上一层已经鲜红一片,颇为渗人。
修痕盯着潭水愣了愣神,站起身,看着依旧淌血的右臂,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臂,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痂。
修痕见鲜血止住,也就不在看它,面前楼阁上三个烫金大字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眼。
“三千场……吗”
修痕望着楼阁的第三层,眼神闪过一丝冷冽,直觉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里面。
其实,楼阁虽说是三层,但真正能进入的只有两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之间没有楼梯,没有机关,没有结界,换言之就是在原本两层的楼阁上加了毫无关系的一层,是整个三千场最为神秘的地方。
修痕没有找到可以进去的办法,他甚至想要从外面飞跃到楼阁顶部,然后下到第三层,但却发现,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不管他站在地上,还是踏上云彩,楼阁永永远远比他所立之地高上很多。
第三层,他永没有办法进入。
修痕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他将两块虎符交给那个将军的转世的时候,那个只有十几岁的书生一脸错愕的神情,修痕就想,原来将军的转世,是个书生啊。
那自己的主人呢?
两千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只因握剑而有厚茧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温度,他捧着还是玉玺的自己,正对着三军将士,正对这一片山河,庄重的放在黄土之上,在地上留下一个“天下为明”印迹。
一片静默后,是一场因激动而屏息后的欢呼,百万名将士振臂高呼,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震颤。
天下归一,真正的大一统。
一转眼,脑海中却变成了天下缟素,亿万臣民都在跪拜着一个方向,每个人都在痛苦,漫天漫地的白绸,苍凉的号角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在记忆里那样的场面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浮出脑海,原来有些事,时间是无法冲淡的。
修痕揉了揉眉心,只觉的疲惫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