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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半虎符(中) ...

  •   夜幕来临,此城未央。
      修痕一人坐在城墙的墙头,手上拿着一个酒壶,边城之地的酒都很烈性,少有南方的甜糯,但饮下一口后,回味之际就能感觉出一种隐藏在浓烈之中的绵柔,仿若寒冬里厚厚冰层之下的水流,依然的寒凉,却是能孕育以及寄托生命的温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从一壶酒就能品出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他喝了一口酒,然后将剩下的酒液顺着墙头倾倒下去,将酒壶随手一丢,枕着双手睡倒在城墙上,凤眼缓缓合上,掩盖住了两道清寂的眸光。
      二十年并不久远,却是哑儿作为人类的这十年的两倍,在埋在黄土中的那十年里,无数鲜血与英灵之气浇灌,让他在一个雷雨夜化作婴孩的样子出现在城外,然后被路过的柳大娘捡到,悉心照顾了十年。
      柳大娘刚死了夫婿,又没有孩子,便一直将哑儿当自己的孩子来宠爱,对着城里的人也是说哑儿是自己亲生的,就算知道哑儿不会说话也依然宠爱着,真正给了哑儿一个家的温暖。
      而明日,便是就是哑儿报答这十年养育之恩的时候。
      战士都死光了的时候,这场战役已经没有胜算可言了。
      莫上寒一身鲜血的坐在一片尸体中央,这里面有他的兵和敌军的尸体,他们全都死在了这场战役之中,死了之后,恩怨尽消,而活着的而还在挣扎着,国仇家恨,保家卫国,就压在了活着的人身上。
      莫上寒看着手上的两半虎符,神情落寞悲伤,他的莫家军已经尽数战死,他留下这东西又有何用呢。副将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腰腹被刺了一剑,鲜血还在流出,作为他儿时的好友,与莫上寒认识了这么久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道:“他们只是早走了一步,我们也会有这样一天,不需要悲伤。”
      “嗯”莫上寒叹了一声,就在身前用手挖了一个小坑,将两半虎符埋了进去。
      他道:“你说,我们的君王是个明君吗?”
      “呵”副将笑了一声,却不说什么。
      莫上寒却明白了,他看着埋入半块虎符的地方,真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明帝啊,只恨他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如今的战场上就只剩下了他与副将两个人,莫上寒道:“你不顾你父亲的告诫跟着我来战场上,后悔吗?”
      “哈哈……”副将大笑,抹了抹嘴角的血:“怎么可能后悔,若是我没来岂不是连你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我可不是夜啸那小子,顾虑那么多,反正我爹又不只我一个儿子,不碍事的。”
      “又在胡说,”莫上寒被他这光棍口气给弄的哭笑不得:“况且他顾虑那么多是应该的,这场交战大家都知道胜算不大,他在朝中的话,还能帮我们说上话,不然只是那些奸诈小人一个克扣粮草举动,就足以让我们自乱阵脚,更不用说撑到现在。”
      “我当然知道,”副将一笑:“这不是活跃一下气氛嘛。”
      莫上寒无奈的笑了。
      副将看着他的后背,眼角余光又看到了那座城墙,城墙上,但凡是有一把子力气的男子都聚在墙头,小到十几岁的孩子,大到六七十的老人,个个手持武器和他们一样的警惕着。
      真的是,一城乡亲父老,半城的兵。
      副将记得,在先前的一场战役后,双方都在休战,他们疲惫的靠坐在一起,手上却没有松开剑戟,个个都是遍体鳞伤,却也不忘警惕。
      而这时候,城墙上放下了长长的绳子,几十个青年背着锄头,菜刀,就要抓着绳子往下坠,城墙上全是百姓,脸上皆是坚毅之色。
      有人道:“莫将军,我们都知道你是好样的,可是敌兵来袭,我们又怎能只看着你们去上阵杀敌,自己却心安理得的站在你们身后享受你们用性命拼来的短暂平安。”
      “是啊,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早已有了这样的觉悟,您就让我们下去吧。”
      这样的话,被城墙上的人喊出来,真的让这些拼了命,流了血的汉子们心里一热,泪水满眶。
      没有什么比被人们认可了自己的功绩更让他们高兴与精神一振的事情了。
      那时候,莫上寒却将他们都赶了回去,他告诉他们,若是援军到来,就不用担心,可若是他们都战死了,那时候也没有援军的话,乡亲们就一定守护好这座城,因为这是这个国家的险要之地,地势得天独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绝不可以丢失。
      但是在他们还没有死光的时候,就全都不许出城,因为当兵的没有死完,就不需要百姓们动手。
      因为这是军人的尊严,军人没有死绝,就万没有让他们上阵杀敌的道理。
      “……我们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们是孬种,连要保护的百姓也保护不了,所以,希望乡亲父老们不要插手,这样的话,黄泉之下,我们也问心无愧,无愧于列祖列宗。”莫上寒说完这些话,抱拳对着城楼上的众人鞠躬道:“拜托了。”
      那个时候,活着的千名将士,他们一同随着莫上寒对着城楼上的一众乡亲父老抱拳鞠躬,齐声道:“拜托了。”
      没错,这是属于军人的尊严,除了军人,谁也无法理解。
      副将其实也无法理解,事实上他也并非莫家军的一员,只不过是因为与莫上寒的交情,这才死皮赖脸的跟着他来到战场,捞了个副将的位置。
      他记得,那个时候,当将士一同说出那句‘拜托了’的时候,四周就只剩下了风声呼啸,一片静默之后,城墙上的百姓皆以跪拜回这一礼,一片哽咽之声。
      “将军,我们,我们听你的就是,只是我们不会回去,我们就站在这城墙上,同你们一起守护这座城,因为这也是我们的家,我们也要靠自己来守护。”
      “对,不会回去。”
      “我们就在这里……”
      一干民众都是眼中含着泪水,心想着,将军,我们听你的,站在你们身后,可是,我们不会逃走,不会退缩,我们会站在你们的身后,会在你们战死后,第一瞬间冲到战场上,黄泉路上,你们要等着我们。
      此生不能做你的兵,那就在死后追随你。
      ……
      莫上寒最后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因为下一批的敌军已经来了。
      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副将想起这件事,问道:“你为何不让他们来作战,那些青年都是有一把子力气的,我以前都不见你这么有原则。”还说的这么大义凛然,让他都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心思都有些惭愧,索性这里也没了其他人,就干脆的问了出来。
      莫上寒转头看了看他,然后道:“因为他们都没有操练过,更没有杀过人,到最后手会不会抖都是一个问题,可能自己还没划伤对方一刀呢就被人先杀了,上了战场也是一个死,还是少死一个就一个吧。”
      副将抽了抽嘴,他就知道,这个下个棋都耍赖的家伙怎么会有原则这种东西,他以前没少给这家伙背黑锅,明明是这家伙做错了却是他被教训,那个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有担当,站出来承认一下,还总是躲在一边看热闹。刚才的一番话也真是让他白激动了。
      副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说:“知道我为什么硬要缠着你上战场吗?”
      莫上寒道:“不知道,你分明可以好好当个正一品的文官,却非得来我这儿做个小将。”
      副将道:“那是因为,我在一年前去你的府上的时候,你在舞旗。”
      “就这样?”莫上寒愣了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脸上的黑灰与血迹让他这个表情显得格外的喜感。一年前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再说这样的小事也没有必要记住。
      副将没有忍住,他笑了:“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简单的理由,让他冒着生死,弃了高官厚禄,太平生活来到这战场上。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在舞旗也可以那样的豪气干云,一个人一杆旗就仿佛带领了千军万马在沙场中披靡一切,势如破竹一般,只一眼,就让他再也难以忘记。
      那正是军人独有的意气风发,铁血豪情。
      他那时候才发现,这才是男儿应有的样子,身为男儿,就该顶天立地,就该沙场称雄,就该马革裹尸,这才不负大好年华,而不是像朝堂上的一群做事瞻前顾后,拈轻怕重,贪生怕死的小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嘴皮子却耍的比刀剑更让人惊心,敌军来袭,一个个唯唯诺诺,相互推诿,甚至想着割地赔款,两国联姻,笑话,这只能解一时的困境,以后又该如何,一次忍让就会次次忍让,到时候就真的到了要亡国的时候了,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里,实在是懒得看他们的在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国家危难之际竟也不忘自己的私利,真是和他们吵架都嫌浪费唾沫星子。
      “嗯……”莫上寒思考了一下,“你想看吗?”他突然开口,平静的语气,实在听不出是什么情愫。
      副将一怔,他一直以为不会再看到那样的景象了,没想到在临死的时候达成了念想,这样……也不错……
      副将看着他坚毅的侧脸,笑道:“求之不得。”

      莫上寒哈哈大笑,带着铁血的豪情,一抬手就将旗帜从沙土中抽出,长身而起,身影挺拔如松。
      副将看着莫上寒的身影,弯了弯唇,摇头失笑。
      这个人总是这样爱逞能,将所有风雨揽在肩头,也不怕撑垮自己。
      他这样想着,苦涩的低下头,右手毫不在意的放在了伤口上,疼痛让有些昏沉的头清醒了许多:“既然如此,末将便做一回观客。”
      几步外,莫上寒平握着旗杆,神清魂定,周身气势逼人,凉风将他身后残破的披风吹的猎猎作响,军旗的垂直落下,离地半尺,因风而荡。
      副将看着他,微微眯眼,展颜轻笑,君子如玉,儒雅至极。
      这时,莫上寒动了,只见他手臂一震,长杆一扫,军旗在半空划出一道干脆利落的弧度,席卷着风势,刷的一响,便是千军万马一同出征的豪气。
      眼神一凝,双腿交错,向后退了两步,又是一震,旗帜声如玄铁出鞘,石破天惊的一响,似是能划破夜幕,接引来天光。
      副将左手支地,撑住快要倒下的身体,压在伤处的右手猛然加大了力度,深吸了一口气,牙关紧咬,坐直了身体,心中苦笑:果然,到极限了吗?。
      我们都去了,你又该怎么办呢?苍之,你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莫上寒没有发觉副将的神情有异,他前进三两步,扭身一甩,军旗横跃过头顶,壮烈的气息蔓延开来,

      明知道国不成国,可只能依旧守护;
      明知道君王昏庸,可只能依旧效忠;
      或许是因为忠义,也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他们的故土,父母,亲朋,以及……爱人。
      没有退路,他们的出身没有给他们退路,他们的使命没有给他们退路,沙场千里,他们只能向前,只愿向前。
      但这一片血染的平原又能守住这江山几载,这满地的寒骨又能稳住家国几年。
      谁一身烈骨,谁一世精忠,如今,俱化作泥土。
      都是好汉子,都是好将士,他们……都是我的兵。

      一夜过去后,东方的天亮了,但副将没有醒来,
      莫上寒他的身旁坐了一夜,终于,轻叹一声后,沉沉的开口:“乍暖还寒,是个睡觉的好时候,你……睡吧。”他站起身,一抖手后背的披风就盖在了副将冰冷的身体上,四周静谧非常。
      硝烟遮天,掩了容颜,隐约的马蹄声响,只是不知这一次又是何人领兵,何人来战。
      干燥的手掌握上剑柄,莫上寒将背挺的更直了一些,鹰眼锐利,闪动着寒光,像一只择人而食的豹,显现着绝好的耐性与嗜血。
      但其实也不真是这样,因为他的大腿与后背都在微微颤着,自然不是因为恐惧,哪怕面前是敌军百万,他也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浴血而出,不皱一点眉头。之所以颤抖是因为,清晨时分,几个敌国的探子摸索到阵营中,被莫上寒发现后一一斩在剑下,以一敌众,纵是他恢复了几分气力,也受了不小的伤,现如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又开裂了,在清冷的晨风里血如泉涌,将一身战袍染成了另一个颜色,可他依旧强撑着身体,连一声轻哼也没有发出。
      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枯叶蝶煽动着纤弱的翅膀翩然落在了他的肩上,风沙席卷,又飞离了。
      一队轻骑从远处的坡面露出,当先的一人举着一面黑色缎面为底其上绣有一个‘夜’字的旗帜。
      莫上寒笑了,他一手撑着身体,笑的豪迈开怀,笑的酣畅淋漓。
      夜啸,好小子,够种,永生永世,我莫上寒都认你这个兄弟。
      可你,怎么这么傻呢,莫上寒摇头叹了一口气,高兴是一回事,但他也不笨,自然能猜出夜啸这样来到战场上时身上所承受的压力,那那朝堂之上的百官又是怎样的嘴脸。
      轻骑在他面前停下,当先的一人跃马而下,一脸焦急,三步并两步的冲到莫上寒的面前,被他身上的血吓了一跳:“苍之,你……快,快坐下,快给我看看你的伤。”
      言罢,一挥手就让身后的骑兵四散开来,找寻还活着的人。
      莫上寒由着他扶自己坐下,苦笑道:“疆黎,你,不该来……”
      疆黎是夜啸的字,夜家与莫家乃是世交,两人自幼时便已熟识,亲如兄弟,彼此也都以字相称。
      “不该来,”夜啸冷笑一声,“那我应该什么时候来,你死掉之后才来?让世人知道你莫将军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然后赞扬你的丰功伟绩,名垂千古,万世流芳?莫上寒,你倒是会做英雄的很啊。”
      夜啸一向嘴巴不饶人,但眼里的担忧却一点也没少,反而加重了几分,显然也是被莫上寒的伤势给吓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伤药来给他包扎,余光瞥见一旁的副将,微愣了下:“他……”
      “嗯,他也去了,莫家军三十万人,现如今活着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低沉的语气,却是深入骨里的悲戚。
      夜啸一惊,抬头看了眼身后的亲信,见他摇头,确认了真的没有幸存的人后,夜啸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莫家军对莫上寒是多么重要,可竟连一个也没留下,这场仗该是打的有多惨烈。
      “逝者已逝,你也莫要伤怀,为兵为将者,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我也是如此。”
      莫上寒笑了,凉凉的笑:“是啊……你我也是如此,他也这么说。”他站起身,身体微晃了两下。
      “你撑得住吗?休要逞强。”夜啸皱眉。
      “自然”莫上寒道,扬眉看他,傲气非常。
      夜啸心下轻舒一口气,笑着说:“就说你是铁打的,可别现在认了怂,想死也得百年之后。”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莫上寒笑。
      夜啸当先而行:“我担心你,就带了一对轻骑先来,后面还有四十万将士,也快要到了,你好好养伤就行,剩下的有我。”
      莫上寒没有跟上来,他看着夜啸的背影,眼神一暗,用了最大的诚意与歉疚说:“多谢,可我怕是撑不到……。”
      “你我之间还谢什么……”夜啸一愣,脚下顿住,瞬间回头,脸色血色全失,他冲着身后倒在地上的身影猛冲过去,声嘶力竭的喝道:“苍之”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还好好地,还有说有笑还站起来过,怎么……这么……”夜啸抓住旁边的一人扔到莫上寒面前:“你……你是军医是吧,你来看看,救不活他我要你的命。”
      军医慌忙点头,抱着药箱就给莫上寒查看伤势,只一探脉象,就噗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将军赎罪……莫将军已经……已经……”
      夜啸闭了闭眼,眼前发黑,一脚将军医踹到一旁,大喝:“滚,全都给我滚,没用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莫上寒已经去了,终年打仗,他见过太多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然后死去,凭着直觉,他就能知晓这个人是否还有生机,这是在千万尸骨中,万千血战里练就的直觉,却不曾想,有一天会……用在这儿……
      军医连滚带爬的离开了,他踉跄着走过去坐到莫上寒的身旁,突然,他伸手解开莫上寒的盔甲,瞳孔一缩,呵呵苦笑,咬牙切齿的道:“你行啊,莫上寒,腹部的伤都快把你刺穿了,你竟还能给我有说有笑啊,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夜啸一手捂着眼睛,呵呵的笑,又转成声声哽咽,喉结滚动,只觉得嘴里苦涩的厉害:“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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