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泺下

53、Missing girl

　　2007年、春。

　　这一年的樱花也开得很早。
　　在青学新生入学仪式上，新生代表原麻里奈上台表演了一曲钢琴演奏。
　　台下只响起寥寥数声掌声，在老师的指引下，表演完毕的原麻里奈只是鞠了一躬就下台站到她的新班级中间去了。过程短暂、干脆得像是只走个形式。
　　都说作为新生代表是最容易成为学校有名人的捷径，但被拉出来的原麻里奈好像是个例外。给大家留下印象的并非是她钢琴演奏的才华，而是这家伙土里土气的打扮和见了就让人感觉不舒服的阴沉表情。
　　像她那样不合群的人永远也不可能主动交到朋友，所以她不管怎样都只有独来独往的份。她很快就招来一些人看不顺眼，她的沉默寡言似乎是一种好欺负的象征。就算往她身上泼水，踩烂她的书，这家伙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当然也不敢去向老师报告。否则只有被欺负得更惨的份。
　　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有一个秘密的朋友挺身拯救了她。
　　[我在入学仪式上听到你的演奏了。非常优秀哦。]
　　秘密的朋友温柔地告诉这个被整惨的可怜女孩。
　　原麻里奈用嘶哑的声音问她[为什么帮我？]
　　沙也加第一次就是那么说的：
　　——我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好像真是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说的。
　　麻里奈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又马上调皮地加了一句[开玩笑的！]
　　麻里奈觉得，明明是那样的自己，一无是处的，永远被人遗忘般的存在。沙也加却用干净的外套裹住了臭哄哄的她，然后说[没事的。]
　　她的身上好香。
　　麻里奈不知不觉涌出了泪水，被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头，就像照顾受伤的小猫一样。鼻涕和眼泪全部吞进肚子里，嘴巴似笑非笑地抽动着，这样的自己把她逗笑了。
　　从那一刻认定了，即使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麻里奈望着她，眼中仿佛看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身后有一对洁白无垢的翅膀，羽毛轻轻飘落在四周，正将她慢慢包拢起来。
　　[作为回礼，愿意再弹钢琴给我听吗？]

　　悠扬的琴音，伴随着轻灵通透的歌声，将直美吸引到一栋建筑物前。她驻足在此，闭起双目专心聆听着。
　　她心灵的脚步仿佛可以穿透这栋建筑的正门，越过铺有大理石的正厅，步上红木楼梯来到二楼，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一步接近剧院的入口，直达声音的发源。
　　在那扇有警卫看守的门后，一场演出正在进行。150位上流阶层的观众身着正装，视线集中在正前方的舞台之上。挥舞着指挥棒的指挥，像在描绘一副油画，他透明的画布中是一群仰头歌唱的年轻少年和少女，旁边有一台漆黑的钢琴，正奏出与之契合的点点音符。
　　在这副完美的画面中，有个女孩已然成为灵魂的中心，她双手在键盘上的跃动有如榊来之笔，完全与歌声融合在一起。丝毫没有改变，那惊人的天赋和与生俱来的才华，世界可以随着她的演奏静止，万物可因她的弹奏焕发活力。
　　直美已经快要忘记那种感觉了。
　　回过榊来的时候，她捧着还散发余热的菜盘站在剧院的门口。剧院门口的两名警卫询问她的身份和来意，她支支吾吾地回答她迷了路。这才想起需要送菜的直美，只能跟门口的警卫打听食堂的路线。
　　因为光靠预言形容不清，一个警卫提议带着直美过去。他领着直美走进建筑物。
　　如同来很久以前就过这个地方一样，直美跟着警卫越过铺有大理石的正厅，步上红木楼梯来到二楼，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越是往里走，声音就越是清晰。
　　已经仿佛就在耳边。警卫走在前面，但直美却并非是在跟着他走，而仿佛是在跟随着乐声的来源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们走到一处门前，那里同样站了两个警卫。领路的警卫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继续往前走。但直美停在了那儿。
　　剧院中的表演接近尾声，随着越来越高昂的歌声，琴音也在逐渐加速。就在指挥棒停止挥动的一霎那，钢琴奏出了沉重的尾音，歌唱声戛然而止，演出在此落幕了。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前排的观众都站了起来，后排的观众见到以后也跟着站了起来。不一会整个小剧院的人都站在那里，掌声持续不断。舞台上的指挥和伴奏一同站到最前面向观众致意，之后又转身向合唱团的学生们鼓掌致意。
　　在这一片掌声之中，直美看到了那张脸。熟悉，又陌生的脸。
　　原麻里奈和榊太郎相互拥抱了一下，接着他们收到了美丽的花束，所有人的脸上都弥漫着演出顺利结束的喜悦。掌声一直持续了很久，观众仍然不愿意坐下。

　　[又被留下来干活了呀？]
　　在学校后面的垃圾集中处，麻里奈正满头大汗地把从各个班级收集来的垃圾袋放进焚烧炉内。她双手和脸上都黑乎乎的，看来是擦汗的时候不小心把污垢也一起给抹了上去。因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所以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是沙也加后，她马上不由得又想举起手擦脸。
　　[啊等等，别动。]沙也加马上出言阻止，她走过去掏出自己干净的手帕，给麻里奈擦了擦。
　　洁白的手帕上顿时沾满黑黑的污迹。麻里奈看着手帕发愣。
　　[没发现吧？你呀已经快变成花猫了喔。]沙也加指着自己的脸朝麻里奈笑。
　　她卸下了自己的书包，开始帮麻里奈一起焚烧垃圾。一开始麻里奈还想拒绝她的帮助，因为这个活实际上本来就不该是她来干，只是被几个同班女生威胁说不做的话明天早上就准备光脚上课，才不得不在放学后留下来烧垃圾。
　　但过不久她就发现，若没有沙也加的帮助，在天黑前想把这些垃圾检查分类后再焚烧掉根本就不可能。
　　两个人一直忙活到黄昏，总算把垃圾分类好。第一批丢进焚烧炉的垃圾开始燃烧后，尽管盖了盖子，但还是飘出了一股积累已久的恶臭。烟味把麻里奈熏得直咳嗽，沙也加把她拉到了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焚烧炉里的火越烧越旺，盖子上方不断地冒出阵阵浓烟。周围的气温逐渐变高了，沙也加和麻里奈默默地等待着。
　　[呐，味道很不好闻吧？]沙也加问道。
　　麻里奈点了点头。捏住自己的鼻子。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帮妈妈一起扫院子里的落叶。扫完以后收集起来一起烧掉，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那个气味也很难闻，但是慢慢闻着闻着，却觉得很像另一种味道。比如说我爸爸抽烟时的味道。]
　　沙也加毫不忌讳地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品尝那股味道。
　　[我爸爸不会在家里抽烟，因为我妈妈不喜欢他那样。所以他一般都在外面抽过之后才回家，回家抱我们的时候，就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混合了烟跟酒的味道。确实不好闻，但仔细想想，那是爸爸身上的味道，如果把这些烧垃圾的味道也想象成是那种味道的话，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麻里奈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爸爸身上是什么味道。]她站在沙也加旁边说。
　　[是吗？]沙也加有点惊讶，[你爸爸没有抱过你吗？]
　　[也许有过，但我不记得了。]麻里奈说，[我记忆里没有跟他在一起生活过。]
　　[是这样啊……]
　　沙也加似乎能体会般的点点头。
　　[单亲家庭吗？]她问。
　　[嗯。]
　　[也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没有。]
　　沙也加露出同情的表情[好寂寞啊，这样的家。]
　　她望着麻里奈的侧脸，忽然一下抓住她的手。
　　[但是没关系的，有我在，我可以介绍很多朋友给你认识喔？一定不会让麻里奈寂寞的。]她十分认真地说。
　　麻里奈把脸转过来朝着她，一言不发地眨着双眼。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所以一定不要放在心里，要告诉我才行哟？]
　　沙也加伸出小指，钩住了麻里奈的小指。
　　[这是我跟你的约定。]她微笑着说。
　　麻里奈被浓烟呛到了，她用另一只手使劲揉起了酸痛湿润的眼睛。

　　这是最后一次谢幕了。
　　麻里奈和榊的手里分别捧着一大束花。合唱团的学生们情绪都十分高涨，照理说第三第四次谢幕他们不应该再上来了，但有人提议要在台上合影，所以一大串人又一起涌了上来。终于等到掌声逐渐减退，陆续有观众开始离席了。舞台幕布这才开始慢慢向中间靠拢，合唱团的学生们在后面开始拿出相机准备合影。
　　麻里奈最后一次跟榊一起向观众们鞠躬致意。完成了演出，她的心中也有一种久未体会的成就感。
　　鞠完躬，麻里奈直起腰来抬头注视前方。幕布一点一点向中间合拢，就在快要完全闭合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在这永无尽头的一秒钟里，麻里奈呆呆注视着前方。幕布闭合，观众离去。身后的学生们掏出相机迫不及待地按下闪光灯，大家抱在一块儿嘻嘻哈哈地合影，为这次值得纪念的演出留下回忆。
　　麻里奈内心的情感似乎在一瞬间被掏空了。没有任何感觉，既感受不到闪光灯的刺眼，也感受不到真实存在的一切。
　　花束掉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
　　这时有人从旁边拍拍她。
　　是榊。
　　[你表现得很出色。]他说。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但麻里奈一句也没听进去。缓慢的呼吸转为急促，麻里奈的双手不住颤抖着。
　　下一秒，她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不顾身后有谁在叫她，她都没有回头。她从后台冲出去，跑到大厅里，那边正聚集着刚刚退场的观众们。麻里奈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她不在乎了，她像疯了似的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麻里奈绝望得几乎要尖叫，她拨开密集的人群往外走，途中撞到了好几个人。
　　她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附近。麻里奈可以感觉得到。
　　沙也加！
　　麻里奈在内心痛苦地大叫着。除了她谁也听不见。

　　南次郎跟伦子一直到最后一次谢幕为止都在用力鼓掌。
　　伦子原本以为南次郎会对这种古典音乐昏昏欲睡，没想到他竟然看得相当起劲，尤其是当麻里奈在途中目光搜寻观众席的时候，南次郎似乎恨不得跳起来向她挥手致意。
　　演出结束后两人起身跟随其他观众一起退席，当人群有秩序地缓缓走出剧院出口时，伦子一抬头，在出口附近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几乎是一下子就张大了嘴巴，对着那个方向叫道[老天啊，是那个女孩。]
　　[啊？]南次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那是一瞬间产生的一种奇怪本能。她应该去找她。
　　伦子反常地想从前面排队的人群中挤过去，她拨开前面的人，连连说着“对不起”，但她还未能移动几步，再看那边的时候，那女孩的身影已倏然消失。
　　可她分明看见了，就在几秒前。确确实实看见了。
　　伦子半疑惑地停在了那里。后来她只得缩回了身子，南次郎一脸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那是在照片里见过那张脸。不同的是照片里的女孩留着长长的秀发，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耀眼的气息。而出现在这里的女孩剪了短发，穿着朴素，似乎在刻意地低调着。尽管只有一瞬间，但伦子觉得那张脸是不会有错的。
　　不二沙也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伦子望着前方还在缓缓移动的人群，不禁有股莫名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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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球部在部长迹部的恩惠下，身为正选的每个人都拿到了合唱演出的特别招待券。但此时此刻宍戸却抱着一摞教科书和凤长太郎走在一起，看上去像是突然转性变成了好学的乖乖优等生。
　　俩人穿过走廊走向中庭，朝着图书馆方向走。
　　[长太郎，想去就去吧。]
　　走到一半的时候宍戸突然忍不住对长太郎说道。
　　[唉？哪里？]
　　[明知故问。]宍戸不耐烦地说，[不是老在朝那个方向东张西望吗？想去就去好了，勉强陪着我也没意思。]
　　“那个方向”指的正是冰帝小剧场方位。虽然长太郎舍命陪君子，放弃了前去观赏演出在这里陪宍戸，但就在他们这段短短的路程当中他一共朝那个方向看了四五回，宍戸相信自己肯定没算错。
　　[啊……那个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演出结束了。没关系，我不是非听不可的，宍戸前辈不是要去图书馆吗？我刚好也有想借的书，就一起过去吧。]长太郎装得他对演出满不在乎一样，露出敦厚的笑容。
　　宍戸听了这话还是高兴不起来。
　　[该说你这家伙不老实还是好人过头了呢……算了，反正我是不明白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向日和侑士还那么积极地参加合唱，真是笑死人了。]宍戸边走边抱怨。
　　入场招待券没有在宍戸手里停留超过五分钟。那是在忍足说起伴奏是麻里奈之后，长太郎打算约他一起去的时候就发现门票已经躺在了社办的垃圾桶里。
　　[宍戸前辈，最近都完全不叫向日前辈的名字了呢。]长太郎说。
　　[哈？为什么我非要叫那家伙的名字不可啊。]
　　[以前一直都是叫“岳人”的吧？明明关系很好的，只是最近开始不这么叫了。宍戸前辈真的在生向日前辈的气吗？]
　　长太郎记得很清楚，宍戸和向日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同学兼好友，从很早以前起就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一直到中学也是这样。但自从原麻里奈出现后，渐渐的宍戸就不再管向日叫“岳人”了，向日也不再叫宍戸“亮”。宍戸每每说起向日的时候，还都带着一种反感的负面情绪，谁都听得出来。
　　[谁有空生他的气啊，我啊，最讨厌那种因为交了女朋友就不专心打球的三心两意的家伙。那种家伙随他去就好了，我才懒得理他。]
　　宍戸粗声粗气地回答道，然后气冲冲地加快了步伐。
　　中庭里聚集了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留学生，一群一群地讲着听不懂的外语，还有一些人在到处跟建筑物合影留念，“咔嚓”的响声此起彼伏，整个中庭好不热闹，连中央广场上的喷泉似乎也喷的格外得卖力。
　　然而这种景象让平时就讨厌社交活动的宍戸心情更加不畅。
　　[真是的，搞这种无聊的活动，学校里一下子到处都是外国人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日本……]
　　长太郎还没开口回答，就见到宍戸猛地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他的视线盯住校门口方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喂长太郎，]宍戸继续盯着那边说，[你刚说那边演出已经结束了吧？]
　　[啊，是呀。]
　　宍戸的脸板得紧紧地说[那站在那边的那个女的，是她吧？]
　　长太郎顺着宍戸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一个穿着长裙子的女人正站在校门外。虽然背对着他们，但仍可以看出那就是原麻里奈。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路中央，看上去就像一尊静止的无生命力的雕像。
　　不远处的一辆汽车正往她那驶来，司机拼命地按着喇叭。可她终究没动过一下。

　　这边要按在这里，还有那只手要按在这里，一起按下去……对……
　　麻里奈扶着沙也加的手，一点一点把曲子教给她。沙也加总是不能弹出十分完美的音色，麻里奈坐在她的旁边，不时给她补上几个音，漆黑的钢琴前板上隐隐有两个女孩子努力的身影。
　　沙也加很艰难地弹完了一首完整的曲子，她想休息，但麻里奈还是要她再继续练习。
　　通不过考试的话可麻烦了吧？听到麻里奈这样说，沙也加只能再打起精榊来继续练。
　　但一曲开始，不是这里弹错就是那里的节奏不对，沙也加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放弃练习了。但麻里奈还是叫她把双手放在黑白键盘上，她自己先抬起手，然后落下，弹出一串流畅的前奏。
　　接着再从辅助出发，配合着沙也加一起练习那支曲子。
　　在麻里奈的引导下，沙也加竟然开始少再出现错误，四只手愉快地在琴键上来回移动跳跃，仿佛是在跳舞一样。
　　对，像是手指的舞蹈。
　　当一曲弹奏完美地结束后，沙也加高兴地笑了。
　　太厉害了！她眨着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辉。钢琴房内悄声无息。
　　沙也加转头看着麻里奈，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从椅子上移动过去，靠着她。她长长的睫毛就在眼前。脸孔近得似乎能感受到她的鼻息。
　　接着，沙也加凑近她的脸，吻了她。
　　[我最喜欢你了。]沙也加露出一丝微笑，轻轻地说。
　　麻里奈倒抽了一口冷气。迷乱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恍若身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