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伽马之 五芒星》豆儿太岁

8、六、脱缰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低沉沙哑的男声由百倍功率扩大的音箱中释放出来，在黎小薰宽敞的办公室内清晰回荡。
　　原彻站在他身后，面容冷峻，眸光很深。
　　方才他推门进来，只看见黎小薰站在显示器幕墙前暴躁地来回踱步，对着话机咆哮：“让我们的人把拾音器功率推到最大！降噪过滤，哪怕再给我扔一打话筒进去，我要知道这小子究竟在叨咕什么鬼？”
　　紧接着，借助己方机动小队组员与莫降贴身近战短暂交锋的机会，他们终于从耳机中收听到了裹挟在噪音中的诵念。
　　黎小薰听得不是很清楚，依稀分辨出兮也夫乎，不禁错愕：“这是什么？古文？”
　　“是屈原的《离骚》。”
　　原彻径自靠近操控台，伸手按动桌上的按钮，几十块显示屏瞬时画面全暗，又倏忽同时点亮。原本分割的画面严丝合缝地拼凑成一张完整的硕大映幕，如镜的黑晶屏上只实时聚焦一人的影像——
　　莫降在枪林弹雨中冲刺。
　　这是一种携雷霆同奔放，出冥域而幽狂的可怖！
　　无论跑动速度还是神经反射，莫降都快到非常人可及，更有甚者，他的目光仿佛能捕捉到子弹的射速轨迹般，腾转挪移间竟能不叫爆速飞行的弹头沾衣分毫，身姿灵巧轻捷地在弹道上沐死旋舞。
　　但其实，偶尔他确然已被密集滚烫的子弹擦中。血珠沿着子弹尾后拖曳的热漩飞溅出去，在空中散成红色的珠花，却都不能阻碍这名年轻人平定山河般飒踏的步伐。
　　当然，这并非反映出莫降身手了得。正相反，他在武技上仍旧显得十分朴拙，仅是一些基本的格斗擒拿技巧，只够帮他躲过近身的攻击。然而一旦他避险成功，挥棒落下的击打却毫不犹疑，一击即倒的手段与其说果敢，不如用“狠绝”来形容更贴切些。
　　就这样挟着劈荆斩棘的凌厉气势，莫降手执寸铁一路过关斩将横扫千军，当真无可匹敌。
　　他也始终在虔诚吟诵。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每一句忠臣的辞藻都作了拦路者的祭文，钝器为笔，敌血当墨，足下踩碎了一节又一节。他身后，是沈立宇寸步不落的跟随，双枪连射，不遗漏任何一个侧旁攻上的敌人。而莫降要做的，只是毫无顾忌地笔直向前。他仿佛看不见迫近的危险，又或者，信任已贯彻骨血，沈立宇就是他的身后的盾，是能令他毫无后顾之忧的性命托付。
　　通讯终端的屏幕上，己方阻击人员的全息投影在用虚像作真实的嘶吼。
　　“般若小组阻击线被突破！”
　　“达摩区防御全盘崩溃，伤亡不明！
　　“请求指示，增援还是放弃？！掌柜的，请指示！”
　　黎小薰瞪住被放大了数倍的莫降的脸——拈笑谦谦，半似佛陀半似魔——竟一时乱了方寸，抬手狠狠抓起发丝，失了痛觉般用力揪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用枪？为什么子弹都挡不住他？”
　　黎小薰重拳击在桌案上，抬起头怒目直视黑晶墙。
　　“这是去路还是返程？”原彻的声音如一领横切进火山的白毛风，清冽冷肃。
　　黎小薰思维有片刻的卡壳，旋即反应过来，动作夸张地倾身横越过半张办公桌，抢似的抓过一沓打印清晰的计划图，急切翻找出Q组的那一张摊开在案上。
　　“这里，达摩区！”
　　原彻看到，她指尖抵住的街道上被橙色记号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按任务规定，穿过达摩区就是‘浮屠界’，Q组成员要到那里的典当行，从朝奉手里鉴别出真正的标的物，带上返回。然后必须经过这里，”黎小薰的手指沿着图纸上的线路走过一道圆弧，停在一块整个儿被涂成紫色的不规则图形区域，“修罗道。成功带回标的物的，无论小组最后剩几人皆为胜利。”
　　原彻习惯性双手插兜，审慎地盯着地图上的那条线路，沉吟良久。
　　“你是预备在修罗道给他们致命一击？”
　　黎小薰摇头苦笑：“现在还谈什么致命一击？般若小组一半是翙巢的精锐，我把最好的武器都调拨给他们了。通常人都会以为拿到标的物后才是最危险的，所以在去接收标的物的路上往往要放松许多。我原本打算利用这种惯性思维，在达摩区一举击溃Q组。即便不成，也可挫其锐气涣散军心，这样的话，一旦他们进入修罗道就绝无可能突围。为防襕丫头泄密，我还故意把图纸上的警戒颜色标错，你看到的这张是原始存档，除了我没有人看过。可惜，居然一招败于奇兵。是我失策了！”
　　原彻又瞥一眼挥舞着甩棍步步进逼的莫降，面上阴晴不定。
　　“莫降……关于他的资料你掌握了多少？”
　　黎小薰懊丧地拿起主控台上的遥控器按了一下，就见办公桌一角的电脑屏慵慵懒懒地转了过来。
　　“刚开始听现场的小子嚷嚷疯子疯子的，我还纳闷沈立宇这臭小子怎么这么不靠谱，心理不稳定的人也敢带进来。结果一查，好家伙，居然什么都没有！”
　　“没有？！”原彻诧异至极，走近去低头细看电脑屏。果然，其上罗列了莫降生平，从出生日至今，唯有八岁以后的纪录，父母栏空缺，亲属关系里只有一位祖父。
　　“他是被领养的？”
　　“不是。有出生记录，签字人叫莫争。他祖父有个独生子，也叫莫争。”
　　“那为什么不索性在父亲栏里填上？他母亲又是谁？”
　　“不知道，什么都没有。这孩子简直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绝不可能，有出生证明有血缘亲属，怎么会查不到？”
　　“你理解错了。不是查不到，而是注销了。注销你懂吗？抹了，擦了，这人不存在了！”
　　原彻蹙眉：“你是说，死亡？”
　　“死亡最多是户籍注销，不至于连个生平履历都找不见。只怕是——”
　　“加密了！”原彻眸光骤寒，“谁给加的？”
　　“废话！我们是谁？三佬！新筑的档案还有你我看不到的？除非老黄历。”
　　“老黄历……宗哥手上走的黄历，他给封了？！”
　　黎小薰气急败坏地拆了绑发尾的发圈，胡乱揉散自己一头大波浪，忿忿唾骂：“妈的，一摊子事儿，烂摊子！死鬼，烧香念念他！”
　　原彻由她咒骂去世的先夫，兀自望着电脑屏幕出神。显然对于这个意外状况他是感到费解的。宗廉，霍鑫，还有他原彻，真正的铁三角，也是这一世代最初的新筑三佬。从前辈手中接下这座弃都的至高统治权，誓言同进退共始终，他想不到相识相交又共同谋事时日长久，宗廉手上居然还握有部分秘密是连他和霍鑫也不能够知道的。
　　没有失望后的愤怒，仅仅是困惑，好奇真相究竟有多险恶，以至于宗廉要独自封存这一切，不向身边人乃至最爱的妻子透露只言片语。
　　复端详黑晶幕墙上那抹诡异从容的身影，又再一次浏览过电脑屏上的内容，俄而，原彻突然问起：“他是C+？”
　　黎小薰点头：“唔，立宇说他是！不过没有实名登记。”
　　原彻转过脸来瓮声道：“我也是C+。”
　　“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黎小薰的语气不善，显然耐性已将消磨殆尽。
　　原彻仍是淡淡瞥她一眼，挪动脚步走到办公桌另一边，抓起桌上的拆信刀毫不迟疑地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黎小薰大惊失色：“喂，你也发疯啦？”
　　骂归骂，可没半点过去帮忙包扎的意思。她很清楚，要不了一分钟原彻伤口里的血就会止住，不用半天，伤口就会愈合得一点儿疤都找不见。
　　所以瞥过老友递来的血淋淋的手，她很是费解：“你什么意思啊？”
　　原彻冲墙努努嘴：“喏，那小子！”
　　黎小薰依言看向屏幕墙。
　　“他伤口愈合的速度起码快我三倍。”
　　闻言黎小薰心头一凛，忙定格画面，扒着墙面盯住莫降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细细查看。果不其然，那里一道伤口都不见。衣衫已破败，血迹微沾，但纤维下的皮肤依稀竟是完好无损的。就好像，莫降只是出门太急，随手捡了一件他人的破衣烂衫裹在身上，血不是他的，伤痕难以鉴证。
　　黎小薰抬腕看表：“任务开始两个小时十七分钟，Q组进入达摩区到防线奔溃不超过半个小时，他没有停下用药包扎，伤口不可能愈合得这么快。这不科学！”
　　原彻耸耸肩：“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被优化配置了。”
　　“我靠！”黎小薰几乎跳起来，“你科幻电影看多了吧？莫降是人不是机械高达，优化你妹啊？！”
　　“我当然知道小莫不是机器人，我指的是，里面。”
　　“里面？”
　　“对！里面，内在，脏器、血液、甚至微小到细胞，如果这些都经过了人为的优化改造呢？”
　　黎小薰再次被原彻的猜想震慑，眼底浮上几许不安：“你是说，他被……”那是黎小薰极不愿提起的词，“当年的人体实验？”
　　原彻颔首沉吟，蓦道：“薰姐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黎小薰眸色一沉：“你指哪方面？”
　　原彻偏过头来，缓缓牵唇一笑。
　　“你果然是在刻意回避提到小川。”
　　黎小薰烦躁地捋了把头发，目光闪躲，反手叉腰一言不发在桌前来回走。
　　原彻笑容愈加明显，带着某种程度的释然。
　　他十分清楚黎小薰绝不会是因为紧张、恐惧而显露出不安情绪的人，她会失去镇定只能是出于愤怒。
　　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联络小川，让他赶紧过来！”黎小薰简单粗暴地作出决定，不给予原彻只言片语的解释。
　　原彻抱臂靠在桌沿儿，整个人已呈现出悠然闲在的状态：“使唤人总得给个理由吧！这里是十方的内部选拔，小川和你再熟，他的编制在治安局，名义上是三金子的人。”
　　“就说来见个人。七年前还是孩子，十四年前更小。我需要他来见一见！”
　　屋内乍然静了下来。
　　少顷——
　　“啧，午夜一点，小川的作息时间表是不可以轻易被打乱的！等天亮吧！Q组已经突破达摩区，即将进入浮屠界。那里是非作战区，根据规则，允许修整。大家都趁这会儿想想，好好想想！天亮见！”
　　说完，原彻便折身吊儿郎当地往门外晃去。
　　“阿彻，”黎小薰终于还是叫住他，“没有不信你！这事我无权做主，如果可以，我想最好还是由小川来告诉你。前提是他愿意说。”
　　原彻点点头，抬起手摇了摇，以为告别。
　　老朋友，心知肚明，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