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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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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此刻我怅然若失,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胡湘湘
且不说顾清明抛下跟徐权的邀约,去探望了慕昭华;话分两头,徐权知道自己被顾清明放了鸽子,虽然心中有些不爽,但是也拿顾大少爷没奈何,只是叹了口气,又给薛君山打了电话,语气透露着心情的烦躁:“人家顾公子临时有事,今天的饭局取消罢。”
彼时,薛君山尚在家中,早已经换好了笔挺的洋装,处于整装待发的状态。接到徐权的电话,听徐权说话这般口气,毕竟薛君山最是善于察言观色,也不敢再插科打诨,忙应了下来,话里话外又给徐权戴了若干顶高帽子,方才把手中的听筒搁下,将洋装上衣从身上抖下来,随手丢在椅子上,又顺手将扣得齐整的领口扯开,原本他已经收拾得瞧着一本正经、人模狗样,只这么三两下便又现了原形。
“这顾大公子是什么来头,落了徐处长的面子,还让徐处长打落牙齿和血吞?”薛君山随口抱怨了几句,瘫坐在椅子上,洋装便被压在他老人家的尊臀下。
这时,胡湘君恰好进来,瞧着薛君山又不像是要出门的模样了,便问道:“不是说要出门的么,方才还收拾停当了,怎么如今又是这副懒散样子?”
“嗨,还不是宴请的正主儿临时有事不去了,”薛君山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原本还想打这贵公子的主意,如今可真是跟戏文里面说的一样——出师不利了。”
胡湘君皱了皱秀气的眉:“难不成是上次回家的时候,奶奶同你说的事情?”
“欸,可不是!”薛君山一拍大腿,腰也不由自主挺直了些,正色道,“咱们家的湘湘小姑奶奶的婚事,必须得寻个好人家。”
且说上次薛君山陪胡湘君回茶园巷胡家的时候,在午饭过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说话,只让胡湘湘和胡小满这一对双胞胎带着小小的薛平安去巷口玩耍。便是趁着这会儿,胡十奶奶说了要薛君山帮着给胡湘湘寻摸一个靠谱的老倌(方言,老公)离开长沙,顺便能将胡小满也带出去。薛君山倒是无可无不可,反倒是胡长宁有些个意见,哼哼唧唧半天却又不肯说分明了。胡十奶奶喝住了胡长宁,又拉着薛君山千叮咛万嘱咐,定不能委屈了胡湘湘。
胡湘君也是知道这件事儿的,却不想薛君山这会儿便已经心里有了盘算:“君山,难道不过几日的光景,你便寻到可靠人选了?”
“那可不是!”薛君山眼神一亮,人倒是越发来了精神,说道,“上次不是被徐处长吩咐了事情么,便就是跟一个世家子弟打交道。那公子姓顾,叫作顾清明。我打听了下,那个大少爷可不简单,据说是中央大员的公子,不仅家世好,人品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人家早先留过洋,现在又是第九战区司令部参谋部的高级参谋,年纪轻轻的便已经是中校了,前途可是无可限量啊。”
听薛君山说得这么热闹,胡湘君也起了兴致,又问道:“听来很是个人物,可是咱们湘湘有这个本事跟人家打上线么?”那样的人物的确令人歆羡,可是当务之急是要给胡湘湘找个够得着的归宿,作为大姐的胡湘君自然更加关心事儿有没有成的可能。
被胡湘君这么一问,薛君山神情渐渐平淡下来,叹了口气,说道:“也不过是徐处长跟我提了一嘴罢了,成与不成谁知道呢?不过,咱们湘湘也不是泛泛之辈,这年头虽说姑娘纷纷嫁给外省人,但是湘湘比得过任何一个妹子。长得漂亮,又读书识字,还是个什么优等生,咱们家也不是普通人家,更何况娶低嫁高,湘湘怎么就不能够了?”说着说着,薛君山倒是又有了很多底气。
轻轻摇头,胡湘君说道:“我自然是希望湘湘嫁得好,不过也不能委屈了她。”
“委屈?就湘湘那个小辣椒似的火爆脾气和满脑子的鬼灵精,她不给别人委屈受着那就很不错了。”薛君山撇了撇嘴,一副“你多虑了”的样子。
“行了,这么说湘湘可不好,你可是她姐夫。”胡湘君垂眸嗔道,又问道,“既然你不出去,那还是在家里吃饭了的?”
“对,就在家里吃了。”薛君山点点头。没事儿他也不愿出去瞧别人脸色,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的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呢。只是,现在世道这样乱,在外面混他也是没法子,若不然这一大家子人又有谁能来养活?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句话薛君山是不知道的,不过他现在的心态也大抵是如此。
“倒也是难得。”胡湘君笑了笑。
薛君山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是可惜:“今天本是要去把湘湘那个小丫头片子拎着去见顾公子的,倒是让她逃过一劫。”
“行了行了,这明明是好事儿,偏你说得一点不得人心。我可不信你在外面也敢这样胡说。”胡湘君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这不是在家里嘛。”薛君山讪讪一笑,也跟了出去。
话分两边,且说坐在教室里的胡湘湘原本该在学堂好生读书的,却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很多惆怅来。讲台上,身着灰色中山装的秃头中年老师正在喋喋不休讲着国文,胡湘湘却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明媚的阳光打在窗帘上,神思也不知飘到了哪里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可是又说不出来原因。
“难道是小满对金凤表白失败了?”胡湘湘心中暗自纳罕。仔细想了想,她能肯定自己没什么事情错过,那必然是与自己心有灵犀的小满在纠结了。双胞胎之间的莫名联系,或许是让她心烦意乱的不可名状的原因了。
“胡湘湘,你来给大家读一下《送杨寘序》。”讲台上的中年男老师慧眼如炬,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心不在焉的胡湘湘,但是他对自己这个考试常拿一级甲等的成绩优异的女学生也很是欣赏的,尤其是因为胡湘湘的国文一向都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也只是隐晦地提醒一下。
“嗯?嗯!”胡湘湘有些慌乱地站起来,面上却还是强作镇定。幸而老师授课速度不算快,她翻过一页便看到了文章,朗声诵读起来: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夫疾,生乎忧者也。药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声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则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嗯,坐下罢。”中年男老师微微颔首,警示的目光只在胡湘湘身上落了几秒钟。
“谢谢老师。”读完课文重新坐下的胡湘湘如释重负,也不敢走神了,只压抑着心底的莫名感触,勉强听老师授课。
好不容易挨了剩下的课程,胡湘湘照例在长郡中学的校门口等自己的兄弟胡小满。他们两个同在长郡中学读书,一道上学放学,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湘湘,你今天倒是出来的早,怎么没在教室里再自习一会儿?”推着自行车的胡小满老远就看到了胡湘湘,有些诧异地问道。他这个同胞姐姐,一向都喜欢再放学离校之前将这一天的课程都温习回顾一遍的,因此往日都是自己等她好久才能见到她出校门。不知为何,今天胡湘湘居然比自己出来还早,倒是让胡小满心里很是奇怪。
“哼,今天我不想看了,还不行么?”胡湘湘哼了一声,将斜跨在身上的书包整理了一下,便斜坐在胡小满的自行车后座上,“还不快走?”她可是有话要问胡小满的,跟金凤有关系,不过在路上谈论却不方便,自然要等到回家再说。
“行行行,大小姐。”胡小满撇了撇嘴,跨坐在自行车座上,脚下一蹬,扬长而去。
等双胞胎进了胡家门,却见薛君山抱着薛平安正在胡家小院里溜达。瞧见了薛君山,双胞胎的脸色同时变得仿佛吃了苦瓜一般,两人对视一眼,上前怯怯说道:“姐夫好。”
看到胡湘湘,双手搂着薛君山脖子的薛平安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湘湘!”
“嗯嗯。”胡湘湘对着薛平安回了一个微笑,但是在被薛君山余光扫到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像是肌肉抽筋的样子。
“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这是看见洪水猛兽了呢,快进去罢。”薛君山一手抱着薛平安,一手对双胞胎挥了挥,脸上一副很是嫌弃的模样。
双胞胎几乎同时吐了吐舌头,胡湘湘欢快地进了屋,胡小满推着自行车去放车。
“湘湘回来了!”看到胡湘湘进来,正在描花样子的刘多慈温婉一笑,说道。
“妈,我先放一下书包。”胡湘湘笑了笑,便拎着书包,踩着木质楼梯上了楼,黑色皮鞋跟楼梯碰撞出富有节奏感的蹬蹬声。
胡湘湘一向都是有些磨磨蹭蹭的,回了房间,将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书桌上,又换了一身衣服,才下楼去。
待到胡湘湘再下楼梯的时候,却见一家人已经围坐在一起说话,桌子上摆了些点心果子茶水。原本胡湘湘是要拉着胡小满问金凤的事情的,可是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也知道不能跟胡小满两个人咬耳朵了,便猫着腰坐在胡小满身边,竖起耳朵听家人在说些什么,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商讨如何把自己嫁出去,便有些恼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我才不要受你们摆布,随便就嫁人了。”
“湘湘,现在世道这么乱,快些嫁人,也能让你有所依靠呀。”胡十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嫁了人,也好带着小满一道离开长沙,免得受这战乱祸害。”
“我可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哪里需要靠着湘湘这个细妹子来回护着。”胡小满梗着脖子说道,“主要是湘湘要幸福才行,其他的不重要。”
薛君山撇了撇嘴,横了一眼胡小满,说道:“你这么一个软脚虾,还敢说得这么硬气?你拿什么来护着湘湘,护着这一大家子?”
“我——我——”胡小满顿时气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君山,小满也是一番好意。”坐在薛君山身侧的胡湘君拉了拉他的衣袖,顺便给了胡小满一个台阶下。
胡小满吐了吐舌头,连忙借坡下驴,免得再被薛君山拿言语磋磨。毕竟胡小满也不过是嘴上逞逞威风罢了,若是论起实际行动来,只怕是半点都没有的。
见胡小满在薛君山面前落败,胡湘湘自然是心气不平,可是她对这个连地痞流氓都害怕的姐夫委实也是害怕的,也不敢多动唇舌,只能气呼呼地坐下来,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让你嫁人也是为了你好,这一大家子人都疼你们,费尽心思也不过是给你们留一条后路,别不识抬举。”薛君山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这双胞胎也是真不懂事儿,可是却也不好说什么,到底都是家里人纵容的。
“我自己的儿女都舍不得说,是叫你说的么?”胡长宁不满意了,冷哼了一声。
薛君山倒也不怕胡长宁这个岳父,只是碍于伦常,也不好说什么:“岳老子(方言,岳父),你只管喝你的酒、听你的戏、哼你的小曲儿就好了,旁的事情你也不必多管。”
“你、你——我才是一家之主,你别放肆!”胡长宁一拍大腿,不忿地说道。
“那你这个一家之主,知道家里有几升米么?知道家里有几件过冬的衣服么?”薛君山一挑眼睛,斜眼问道。
“这、这——”胡长宁一向不理俗务,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见胡长宁无言以对,薛君山仿佛占据了什么优势,哂笑道:“你看,就这样了啊,你不必说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