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齐小霁

35、‘初见’

　　（三十五）
　　转眼又是一年初冬。
　　近日的天气是愈见凉了下来，天空总是格外的清冷，正午时分虽然还可见稀疏日光，却总是清清淡淡的没有什么暖意。晨起时分，酝酿了一晚的冷意让人不由得咬紧牙关，白日间好歹暖起来些，而等到傍晚时分北风刮起时，又是一阵凉彻心底。这样折磨人的天气，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自一年多前和南楚一战后，两国都安宁了下来，眼见着是又要恢复战前不温不火的小摩擦。大周一向不动声色，三国平安无事，这天下也便安宁了一大半。天气虽冷，但又是到了一年年关，自然的寒气全然挡不住这大街上的一派红火。
　　吟风诵雅名早扬，十二惊变药君伤。
　　月出云中长箫起，仲秋宫宴妙无双。
　　王前殿下姻缘灭，开阳丰泰战鼓响。
　　病弱才子死生险，玉面修罗从天降。
　　倾城而出迎将军，琵琶声落血溅堂。
　　风雪漫漫为君洒，皑皑华发何处藏？
　　风流才子不胜数，我叹今朝唯沈郎。
　　街尾听雨楼的惊堂木一响，便知听雨楼楼上楼下又已是挤满了人。一场大战下来，收货颇丰的除了载誉归来的将士们，便是这些说书的先生们了。判词一出，便不难让人猜到，今日要说的，正是一年多前，英年早逝的沈宁庭沈大公子。
　　“我生平所见之人也算不少，做姑娘做到你这番……”二楼包厢内的男子轻笑了一声，“我还从未见过。”
　　楼上楼下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中孙先生身上，时不时传来满堂的喝彩之声，加之楼上楼下忙着送点心茶水的来来回回的小厮们，这听雨楼也算把临霁城的热闹占去了一小半，二楼一间包厢内却是安静得和这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丞相公子的身份，举世无双的容颜，运筹帷幄的英姿，为国献身的大义，这样容易让人倾心的存在，不好好烘托一番，岂不是辜负老天爷的一番心意。”桌对面的女子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山楂糕，不紧不慢的说着。
　　‘噗——’，男子手一滑，摔下了手中的茶盏，扶着桌脚咳嗽了好一阵子，一张小白脸呛得通红，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自己写的话本，自己雇人来喝彩，自己在台下听着，还这番理直气壮的夸自己，丫头你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吗？”男子稳了稳心神打趣道。
　　“哎，台下说的可是沈宁庭沈大公子，木公子慎言。”女子咽下了嘴里的山楂糕，轻飘飘的说着。这间包厢的位置正对着街角，窗子适才被一阵小风刮开了一道缝隙，是以街上来来往往的吆喝声尽数都传到了房里，两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事之际，一阵骚乱声从窗外传来。
　　“站住！”
　　男子只轻飘飘向窗外瞥了一眼，两道身影依次从街角闪过，再回头看向桌对面，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面前的盘子里还放着未吃完的小半块山楂糕。
　　“突然有点小事，劳烦木叔叔等会走的时候记得结账。”话音未落，女子的身影已在门口消失不见。男子额角狠狠地跳了跳，木叔叔……
　　“站住！”
　　两人一前一后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原本就是吵吵闹闹的大街更是便搅得不得安宁。诸人不知发生了何时，只是看见一少年正追在一女子身后，看少年的打扮，大概还是什么有权势的人家。
　　两人不知又转过了几条街，女子横冲直撞，少年顾忌着撞到的路人，这便落了下乘。两人距离越拉越大，到了南街中央，这一片原是各小贩商人交易往来之地，远离北街的皇城，是以格外杂乱些，女子以人群作掩护，再转过街角，只怕就要甩开少年了。
　　忽然不知是哪个角落响起一阵叫喊：“捡钱啊！”，半空中一把散碎银子在人群间被抛起，七零八落散下来，街面上这下真是热闹非凡，路过的行人、叫卖的小贩商人，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忘记了之前是要准备干什么，只恨眼睛不能睁得更大些，腰不能弯的更低些，数十人一齐在地上摸索着，任捡到了什么也不及看，直接揣进怀中。也不知道谁撞了谁的头，谁的新鞋又被踩了几脚。
　　这么一行人这便杂乱的挡在了女子面前，正待女子想要借力以轻功越过人群，少年随行而至，一把按下了女子的肩头，反手将女子双手背在了身后。
　　“你耍赖，居然还找了帮手！”女子咬牙道，语间十分不甘心。试图挣扎开来，但两人力气悬殊，女子费了好半天劲也是一无所获。
　　少年轻瞥一眼眼前杂乱的人群，若有所思。不时，四五个侍卫打扮的人从街头窜了过来，半跪在他身前。
　　“下次动作记得快一点。”少年神色缥缈，心不在焉的说，两人马上上前架走了女子。
　　“少将军是否和我们一起回去复命？”大概是为首的侍卫低着头问了一句。
　　“今日原不是我当值，你们带回去就行。”那人也不再多说，一行人带着女子转眼间消失在了街角。
　　少年突然感觉到几丝冰凉落在了脸上，仰头望向天空，模糊的日光折射下，一簇簇雪白的小粒正从各个方向洋洋洒洒飞向地面，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这段时日乱七八糟的天气，大概都是在为这场雪做铺垫。
　　“喂！”正在少年望着天空发呆之际，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陌生的清澈让少年陡然失神。“为了帮你挡住她，花的可是我自己的银子，这笔账，我该找你算吧？”
　　他猛然回头，正在风吹来的方向，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正笑盈盈的看着他。晶莹的雪花纷落，散在她的发带上，落在她的裙角边，周遭的一切蓦然失去了光彩。
　　熟悉的眉眼，比这初雪更为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间，似有光华流转，耀眼的仿佛折射入了这冬日里所有的日光。就是这么一个女孩，伴着冬日里纯白的雪渍，一身黄衣让她似乎带着春日里的温暖，和这场雪构成一幅安静的画面，轻轻落在少年眼里，也许，不只是眼里。
　　“少将军不会想赖账吧？”女孩并不走上前，只是站在原地，挑眉笑看着少年。
　　“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敢问姑娘芳名？”少年缓缓走近，面色间由最初的错愕，一步步绽开笑意，一改方才在几个侍卫面前的老成，手足无措的模样像个小孩。
　　“霍……”女孩一手托腮略作思索，没有看见少年略有停留的脚步，“茵。”女孩再抬头，两人之间已不过几步之遥。
　　“你……”少年不再向前，望着女孩憋了半天才红着脸憋出这么一句话，“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女孩看着眼前抓耳挠腮局促不安的少年，‘噗嗤’笑出了声，少年愈发不安，“去年醉仙楼来了一个新厨子，应该和你的口味，算是给霍姑娘答谢如何？”
　　女孩只是笑着看着少年的狼狈模样，没有反对，便算是应允了。两人一路无话，转眼便到了醉仙楼。临霁并无太大变化，一路上行人虽多，不过热热闹闹的场景，看得人莫名心生欢喜。
　　两人衣着打扮皆是不俗，一进门，便被店小二迎进了二楼一间僻静的厢房。
　　“一只醉鹅，一条八宝鱼，一道五味鸡，再加上两个清淡些的小菜就好。”少年点完菜，小二正好给他们倒好了茶。
　　“公子看来是我们的常客，不过我们厨子一道八仙过海也是很出名，另外，今日正好开了五年前我们掌柜亲自酿的桂花酒，两位不打算尝尝吗？”店小二笑眯眯的扶手站在一旁说道。
　　“不用了，这两样她都不喜欢。”少年答的干脆，店小二只得悻悻而归。“手给我，我看一眼你的脉象。”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霍茵嘴里不情愿的嘟囔着，还是伸出了右手。
　　“看来这一年你遇到了一个好大夫，我之前还担心你额头上会留疤。”少年一面沉思着一面说道，“但是……”
　　“确实遇到了一个和你医术不相上下的大夫，有机会给你介绍。”霍茵打断了少年未说完的话，有模有样的端起茶杯，放低了声音，“以茶代酒，谢你当日赠药帮我。”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少年不急着回礼，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的女孩，赌气一般的神色让人忍俊不禁。
　　“算兄弟。”霍茵也不恼，另一手拿起他面前的茶杯和自己的茶杯相碰，然后递给了少年，碰撞声响起，少年脸上随之绽开了笑容，接过了霍茵手中的茶杯。“你那天给我的是什么药？还有没有多的借我玩？”女孩一脸期待，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定魂丹。”少年鄙夷的瞥了她一眼，“最开始的药效只是封住将死的人的心脉，让他留着最后一口气见想见的人，不算什么稀奇药。不过后来被我爹改了配方，变成了假死药。没有多的给你。”少年得意洋洋的说道。
　　“那你爹自己配的药你爹都没有诊出来？”霍茵笑着打趣。
　　杜仲端茶的动作一滞，杜章云怎么可能没有诊断出来，不过这药的配方是他自己写的，不难猜到是杜仲捣鬼。一回府便把他叫去了杜家祠堂，让他在祠堂跪了三日，即便如此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是他娘亲泪眼婆娑的给他说情，杜章云一句下不为例，往后再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这话他当然没有说出来，正赶上小二来送菜，霍茵的心思马上被香味吸引了过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顿饭两人还是吃的极为融洽，霍茵双手忙个不停，嘴里偶有闲着的时候问杜仲一两句他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她养了一年的病，而杜仲因为去年和南楚的那一仗有功，慕容玦封了他当少将军，这一年无甚战事，便分派他守卫禁宫，每日要么在宫门口当值，要么在宫里巡逻，也还算清闲。
　　霍茵揉着肚子从醉仙楼出来时，街面上已经铺满了皑皑白雪，空中虽是漆黑一片不见月色，白雪映着各家商铺门前的灯光，照的城里也是光亮一片。刮了小半月的风大概是倦了，收敛得连一丝小风都不剩，是以雪下得格外安静。
　　“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杜仲本要问小二借把伞，身旁的女孩早已按捺不住蹿了出去，踩着门前还不怎么厚的新雪，杜仲轻笑了一声跟了过去。
　　“借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就在附近，转过三个街角就是了。”霍茵一心踩着脚下的雪，心不在焉的应着。又是傍晚时分，天气又是这么不好，白日里还热热闹闹的街上此刻冷清了一大半，倒是多了很多小孩，三五成群围着一个个的小雪堆。于是街面上更多的声音，便是那些护子心切的爹娘苦口婆心让这些小祖宗赶紧进屋子。
　　“啊！”在踩了数个雪堆后，霍茵终于脚下一空，摔进了雪堆里。
　　“没事吧？”杜仲方才走了神，听见女孩这一声轻呼，赶紧走上前去。
　　“拉我起来。”杜仲一愣，眼前已多了一只白皙的小手，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拉住了她。却不想掌间一阵大力传来，让他猝不及防，身子一个重心不稳，直面倒了下去，雪渍的冰凉触感从脸上传来时，耳边响起霍茵清脆的笑声，这才知道是上了当。等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时，霍茵站在他面前笑得前俯后仰。
　　“投入大地怀抱的感觉如何？”霍茵双手背在身后，俯身笑盈盈的问道。街面上有人点亮了早早挂上的红灯笼，温暖的光线洒下，映得杜仲眼前的女孩整个人都是红彤彤一片，她的肤色原是极白，此刻两颊因为方才一路玩闹而带上了些红晕，瞳仁间闪烁着小把戏得逞后的得意，原就无可挑剔的脸上多了这几分颜色，整个人让人觉着格外生动而又富有生气。
　　“你就欺负我吧。” 杜仲撇着嘴嘟囔了一句，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咦——”女孩嫌弃道，似乎有些失望，“要么你生气，要么也该想法子把我捉弄回去，真是没意思。”
　　“有个俗语形容你这种人你知道是什么吗？”杜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霍茵正要继续去踩下一堆雪，被杜仲轻轻拉了一把，她疑惑的转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抬手拂去了她头上因方才摔那一跤而沾上的残雪,语间的愤然和手边的温柔全然不符。一低头正撞上霍茵的盈盈目光，真是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
　　“那要多谢少将军高抬贵手了，小女子这厢有礼。”女孩后退一步，学着富家小姐的样子有模有样的向杜仲行礼，一起一落间的端庄恍然让人忘了方才那个跌在雪地里的野丫头。
　　“好了好了，你身子弱，再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该着凉了，走了。”杜仲哭笑不得，她总有让他无可奈何的办法。女孩一蹦一跳朝街角走去，少年跟在身后，两个活泼的身影点亮了原该是安静的雪景，纷纷扬扬的雪花又给这两个背影平添了一份静谧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