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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   路卡真不该回来。
      照宁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自己为什么要催路卡回来?错过毕业典礼、错过生日、错过燕姝婚礼有什么关系?

      照宁懊悔极了。
      这么走到静安里,迎面遇到路卡也正回家,一脸凝重,忧心忡忡。
      照宁心头一沉。莫不是也听到了一样的消息?如果两相印证,那就更可怕了。
      “怎么了路卡?!”
      路卡看到是他,笑了一下:“噢,刚去音乐学院面试……”

      “啊?不好吗?”照宁听说是这个,反倒松了口气,“不会吧?”
      “不是,在校长室面试到一半,一个日本人带着日本兵进来了……说,音乐学院就算是接管了,很快会派校长下来……”

      “啊?!”照宁没想到最后这坏消息竟也能殊途同归。
      路卡重重吁了口气:“什么倒霉东西,也想坐陶校长的校长室!”
      照宁苦笑:“这么想来,陶先生也算解脱,和这帮鬼子加汉奸周旋,不死也要脱层皮。”
      路卡低下头没说话。

      照宁旋即又想起那个沉船入海口的传言,心头恨意难当,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你干吗?!”路卡一惊,“疼不疼啊?!”
      骨节上磨破了皮,对照宁不算个事,他提着拳头甩了甩,怒骂:“我一定要活到那一天!看他们血债一笔一笔地还!”

      路卡尚不知道与己相关,还以为只是敌侨的事,关切道:“仰明和燕姝姐姐怎么样?”
      照宁想想如果仰明和路卡一家都被抓走、即便都能苟活,这静安里也够凄风惨雨了。好像童年在弄堂里奔跑嬉戏追鸽子追到陶先生家还恍如昨日,怎么忽然就已经分崩离析、生离死别了,一下子悲从中来,揽臂用力勒住路卡,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路卡心头一惊:“怎、怎么啦?”

      照宁摇了摇头。
      传言不可尽信,别白白吓死路卡。
      他拍拍路卡后脑勺的卷发:“没事,接下来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你可要勇敢点!”

      路卡笑了笑:“我赶着回来,不就是怕我爸不食人间烟火、我妈一个人撑不住、特意回来当好这个大哥的嘛!”
      照宁心里有种微妙的失落感稍纵即逝,感叹:“两年不见,当刮目相看!现在没有那么容易吓死路卡了!”
      路卡歪过头一笑,奇道:“今天怎么说话都这么好听?”

      照宁一冲动:“你能不能……”
      “嗯?”
      “……算了,没什么。”
      照宁一时想问路卡能不能也去入个苏联籍,后来想想且不说路卡一家愿不愿意吧,就算愿意,一来多半入籍有难度、二来说不好苏联哪天也对日宣战了,那不是白忙么。
      “你今天到底干吗啊,怪怪的。”路卡狐疑地看他。
      照宁王顾左右而言他:“肚子饿了,心情不好。”
      路卡瞥他一眼,摆明不信。

      照宁只能隔三岔五就去追问列夫有没有新消息,又仔细盘算需要多少艘船才能装下浦城所有的犹太人。江边一排排小火轮看得他心惊肉跳——自从珍珠港之后,浦城又有许多挂着“敌国”旗帜的船只被日军征用了,如今齐齐挂着膏药旗。这么一想,竟觉得这个计划严丝合缝了。
      仰明的事,他无能为力;路卡的事,他就再怎么勘探查证,一样无能为力。
      这五年,他几乎就活在无能为力中,恨意难平。
      他算是懂了什么叫“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于是当他看到路卡一脸忧郁来找他,心里就是一跳。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啊?”照宁强自镇定。
      “你前两天怪怪的,是不是早知道了瞒着我?”
      照宁背后一紧:“啥?知道啥?”

      “我们的国籍作废了,今年元旦生的效。”路卡似哭似笑,复杂极了。
      “哦……”照宁松了口气,差点脱口要说“还好还好”。等反应过来才惊叫,“啊?!啥?!”
      路卡捂着脸坐下,声音颤颤巍巍:“所有德国犹太人的国籍,都作废了,现在我们是……无国籍,犹太人。”
      说到“无国籍”的时候,路卡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哭音。

      照宁一时无言,在他旁边坐下。
      没有国家,那不就和吉普赛人一样,是流浪者。

      照宁想起当年孔蒂要求堂哥拉的曲子,那忧愤奔腾的《流浪者之歌》,似乎无论如何也难以与舒尔茨一家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那我应该说什么语言呢?故乡是哪里呢?我算哪国人呢?”路卡喃喃。

      照宁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不算中国人,他要用什么心情说中文、写汉字,用什么心情吟诵唐诗宋词、用什么心情说他的名字取自“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还记得路卡每每提到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门德尔松、舒曼,都是怎样骄傲的表情。可如今,他都没有资格为这些人自豪了。
      古时就算流放、死刑,也没听说过剥夺国籍。生死都在这片土地上,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这真是剥皮剔骨式一层层的折磨,败坏名声、剥夺财产、驱逐出境、废除国籍、最后……或许收割生命。

      照宁替路卡难受得厉害,刚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背,路卡却用掩着脸的手按了按眼角,慢慢向后靠着椅背,愣愣地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忽道:“朵拉和盖比都还从没去过德国……”随即又自嘲地一笑,“我们一家,现在只有路德维希还算德国人吧……”
      加布里尔对德国是单纯的愤恨,路德维希对一切再无知晓。只有他卡在两者之间,愤恨,却又不解,恐惧,却又怀念。

      照宁无言以对,还在想着怎么才能安慰路卡,路卡却用力拍了拍脸,苦笑着坐直了身子,深呼吸了两下:“难怪你前两天让我勇敢点。”
      照宁无言以对,只能暗自祈祷路卡不需要面对更可怕的消息。

      “要不,我让李妈多烧几个你们的菜,你带回去当晚饭?”照宁看路卡站起身打算回去,赶忙追问。
      “不用啦,我就是避开家人发泄一下,该回去了。虽然很难过,但我觉得幸亏我回来了,不然我妈一个人肯定顶不住。加布里尔还老去难民那儿,听他们讨论犹太复国,回来就又叫又嚷,根本就是添乱!”路卡熟门熟路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用力拍了几下,等脸上表情又镇定自若了便准备回去。临别,望了照宁一眼,退回去又抱了他一下,“谢了。”
      照宁下意识跟了两步,有些不习惯路卡这么不哭不慌、自说自话地就恢复了冷静。
      照宁忍不住想,是啊,路卡是一定会回来的,不管他催不催。路卡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虽然依然会哭、怕事、看到范戴克都会脚软,可依然不一样了。根本没有必要去担心路卡会不会因为喜欢男人而变得像个柔弱的女人。其实细细想来,哪怕是童年那个小哭包路卡,也从来并没有真的推诿逃避过什么。根子里,路卡从来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照宁有些骄傲,又有些失落。
      他忽然觉得,天不怕地不怕如他,谨小慎微如路卡,都没有什么差别。乱世之中,都扛不住天塌地陷,可也都在努力撑起自己这个小家里的几尺方圆。

      电话铃忽然响了。
      接起来是燕姝微微发颤的声音:“照宁?你能不能去我家公寓看一眼?看仰明还在不在?”
      照宁一颗心瞬间沉到底。
      自己这个小家的几尺方圆,也要塌陷了。

      他知道美国报馆被封之后,仰明就在家替一个法国画刊零散地画稿,多少算点收入。仰明和燕姝约好每天中午给医院的燕姝打个电话报平安。如今燕姝这么惊慌失措,多半是……
      照宁尚未回答,燕姝已经压抑不住恐惧:“不不,我自己回去看!”
      “你你你别急!不一定的!说不定电话坏了呢!我这就去!你路上小心,不要撞着了!”

      燕姝发抖地“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照宁几乎有点站不起来,却想着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比燕姝早到。
      仰明燕姝的公寓就在两条马路开外,对照宁是拔腿就到的功夫。
      刚到公寓大楼的门口,他便知道无可挽回了。
      向来整洁的楼道杂物七七八八散落一地,附近本地居民围在不远处嘁嘁嘬嘬地看着热闹。
      照宁咬了咬牙,慢慢往楼上走。
      这公寓里住了不少外国人,如今这些屋子都大门洞开,穿堂风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刮得整幢楼里寒冷刺骨。雪花般的文件、绚烂透亮的丝巾、鲜活柔嫩的花瓣,不知被从哪间屋子吹出来,穿堂出室,绕着大理石台阶雕花扶手的旋转楼梯,扶摇上下,夹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仿佛一场狂欢派对之后的凌乱,可惜故事却再也不会有后续。
      照宁一拳捶在扶手上,震得铁架子嗡嗡作响。直到这共振低响渐轻渐灭,照宁才又迈步上楼。
      四楼,仰明和燕姝的小窝,自然也敞着门。
      从门垫、窗帘、地毯、家具,无一不是两人悉心挑选乃至亲手绘制的。
      照宁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仰明的书房,桌上散落着画笔,稿纸上色彩明亮活泼,满满是仰明的风格。
      最上面一张纸亦是色彩斑斓,而下半张纸上未画完的空白处,几个橘黄色的字母潦草几不可辨:Te adoro, Yasmine。

      显然是在抓捕的人敲开门的仓促写就的。

      照宁窝在椅子里,脑子里空白了一会儿,随即醒过神来,把稿纸都收归压好,转身下楼。
      在寒风中等了不多久,就看到燕姝脸色煞白地从黄包车上跳下来,差点扭到脚。
      照宁冲上去扶住、随即用力抱住她。

      燕姝一下子就明白了,松了力气,跌在照宁怀里。
      “我上去过了,看起来最起码没发生什么冲突,人应该是太太平平离开的……你,你别太难过……我们再想想接下去怎么办……”照宁已经比姐姐高出大半个头,满是心疼和担忧,“姐,我们都在!我一会儿就想办法去打听他关在哪个营!”
      燕姝缓了一会儿,扯着照宁的衣襟慢慢站直,闭了闭眼又睁开:“我们上去吧。”

      毕竟这柄悬顶之剑已经晃悠了几十天,燕姝望着空荡荡的家,也只是一脸木然。
      照宁无声地把那张稿纸递给她,燕姝呆呆地看着,慢慢红了眼圈,低低说了一句:“Y yo a ti”。

      照宁不知道说什么好,燕姝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跑回房门口看了一眼,随即松了口气。
      “怎么了?”
      “那个箱子,应该是允许他带上了。”

      “什么箱子?”
      “先前准备的,药啊、衣服啊、零钱啊……”燕姝似乎安心了一点点,扶着墙慢慢坐下。

      照宁顿时明白是他们夫妻刚知道有敌侨集中营的时候就准备起来的。
      他俩该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收拾这个箱子。
      能把箱子带走又是多么虚无的安慰。谁知道能否带进营里呢、带进去之后会不会被收缴呢、没收缴又够用多久呢……

      照宁走到她面前蹲下,扶着她的膝盖,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燕姝看着他,眼中含着水光。

      燕姝从小很少哭,照宁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燕姝却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慢慢将泪意忍回去,揉了揉眼睛,撑着扶手站起来,点了点头。
      “有什么立马要用的东西?我帮你收拾一下带回去。”照宁环视了一圈布置温馨的小家,“其他的,后面慢慢搬,保证把他做的东西都搬回去,一件不落!”
      燕姝迟缓地想了会儿,走回书房,拿起仰明所有的画稿抱在怀里:“先,这样吧……”
      看一眼,却又忍不住拿起了仰明画的两人自画合影,再走两步,又拿起了仰明亲制的那两个手拉手微缩骨骼模型……
      照宁心头酸痛难当,帮她接过来抱着:“我保证,我保证一定都帮你搬回去,每一样都搬回去!”
      可这么说着,视线却扫到预留的那间儿童房墙上的涂鸦手绘,是一只夸张逗笑的金刚鹦鹉张大了嘴说“欢迎!”它爪子下面的树枝上挂着小钉子、挂着小玩具。
      这生机盎然的小世界尚未迎来大家期待的小主人,却先送走了男女主人。

      照宁便再也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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