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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97章 ...


  •   第二天,美国果然向日本宣战。而同日,德国和意大利向美国宣战,随即美国也对德意宣战。欧洲战场和亚洲战场,通过太平洋和美国,连起来了……
      照宁抓过一张纸画连线图。
      德意日联盟圈进一个圈里,可也并没有完全打通彼此的敌人圈,比如苏联就还逍遥于亚太战圈之外,而德国意大利也在亚洲战场之外。大部分国家早期力避的两线作战都已不可避免,如果在地图上按联盟涂色,只怕是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了。

      耳边响起一条新闻插播:“继美国向日本宣战之后,英国、澳大利亚、哥斯达黎加、多米尼加、萨尔瓦多、海地、洪都拉斯、荷兰、新西兰、尼加拉瓜也于今天向日本宣战。”

      照宁手中钢笔一抖。
      多米尼加?!

      昨天只是美国,他心思尚未往那上头转。可是英国?多米尼加?这些国家在中国的公司和侨民会怎样?!父亲的工作还保得住吗?!仰明要怎么办?!仰明要是真算敌侨,燕姝可怎么办?!
      照宁沸腾的热血一层层凉下去。
      那些或许最终会以大快人心方式结局的变数,却都抢先呈现着它们令人绝望的一面。

      物价再次疯涨——海岸线被日军彻底封锁,东南亚这条最重要的运粮运物资路线被堵,所有原本还算供给稳定的商品全都变得奇货可居、坐地起价、一日千里。
      美国战机开始飞越领空轰炸浦城的日军驻地,不可避免地殃及周围中国居民,死伤不断。

      而为了应对空袭,日军下令,浦城家家户户必须挂上遮光黑色窗帘。如果买不起布,便须将窗户全部刷上黑漆。
      晚上绝不许露出一丝光亮,违者以通敌论处。
      宵禁,夜间断电,违者以通敌论处。

      几十年的不夜城、东方巴黎,须臾间泯灭沉沦于黑暗。没有路灯、没有霓虹、没有路边家宅透出的光……都市人早已习惯了灯火通明,当夜晚忽然只剩最原始也最稀薄的月光和星光,即便走在无比熟悉的街道弄堂里,竟也生出鬼影幢幢的恐惧。

      虽然早有预期,伪军二鬼子敲开门的时候,谈宅中还是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都知道了吧?短波收音机,交出来交出来。你们这群有钱人,住这好地方的,可别给我扯瞎话,起码一家一台收音机吧?”那伪军带着外乡口音,抖着腿、眯着眼睛抬着下巴。
      阿东早就得到过嘱咐,闻言,低着头,默不作声抱出来一个大收音机。
      那二鬼子敲了敲机壳:“呵?里面电子管都在?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有些刁民就爱耍些小聪明,拆了电子管又装到小收音机里去!按通敌论处啊!”
      阿东谦卑而自然地递上一包烟:“哪能呢长官,那也是技术活,我们家老爷少爷都是文绉绉的,不会那个。”
      二鬼子也自然而然地接过,看了一眼烟壳,又瞄到一眼烟壳里的几张钞票,笑了:“嗯,算你识相,不是英国美国货。咱们黄种人要重振亚洲,别让皇军觉得咱们不识抬举、老用西洋货。”
      阿东点点头:“哎哎,那是的,阿拉晓得的。”

      那人挺满意,跟后面的一招手:“抬走!下一家!”
      照宁在三楼楼梯弯口俯视着,听到他一语道破电子管机窍的时候还心头一跳,好在阿东机灵,顺利糊弄过去了。想来也是,一天不知道要缴多少收音机,哪有时间台台都拆开看,就算拆开,这些二鬼子又有几个懂电子管呢?
      照宁直到屏息听见二鬼子在隔壁敲门吆喝的声音响起,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又从窗口上探头看了一眼那群二鬼子,那久贫乍贵的野蛮气势,便跟以前从底层刚混进青帮红帮的那些青皮小弟差不多,猛然有了钱有了靠山,转身便开始耀武扬威吓唬人。仿佛丧家犬忽然投到了主人、掉转身就把夹了一辈子的尾巴从□□下面抖起来了,吠得趾高气昂的。
      照宁有些怀疑这些人知不知道当流氓和当汉奸的差别、甚或他们知不知道国家是什么。也许依然是同乡引荐了说有个吃得饱饭的好去处,便去了。到了伪军的地头上,果然吃得饱拿得好,更是招朋引伴,一起兴高采烈地翻了身,衣锦还乡。日本人对他们没有好脸色、甚至拿他们当狗当畜生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这辈子得过的正眼大概一共也没几个。

      照宁望望他们的大卡车上已然堆了大大小小许多收音机,不知道里面多少是缺了电子管的,多少是老实巴交整个上缴的。只不过买得起收音机的本就不多、晓得如何拆装电子管的更少,如此一来,能收听短波的便不剩十之一二了。
      没了短波,便意味着收不到外国台、也收不到重庆台,只能听本地广播。而本地广播里,日伪先封了抗日的中国民营台、现在又封了所有英美敌侨台,于是在茫茫一片日伪宣传台和靡靡之音的低俗娱乐台之中,只剩苏联电台这一股清流卓然不群,播报着欧洲战场、宣传着苏联文学艺术和中国戏曲,地位一夜间举足轻重。
      当然,和日本有关的战况是不允许播报的,这是日方允许苏联电台存在的底线了。但只要有心,照宁总能想办法夹杂点私货。
      比方说,虽然不允许播报中国的长沙大捷,但照宁在新闻纸堆里钻研思索了老半天,最后嘿嘿一笑,先循规蹈矩地报道了一通欧洲战局,临到末了总结道:“……欧洲战场,英国暂时只能依靠空袭轰炸德国工业设施,苏德冬季僵持也较为惨烈,因此英国的泰晤士报最近无奈地评价‘十二月七日以来,同盟军惟一之胜利竟与英美无关’。”
      照宁强忍嘴角笑意,为了藏着掖着些,又一口气不停地读了几条别的新闻遮掩过去,免得结束在这最后一句上太过刺耳。

      与英美无关,自然就不在欧洲大陆、也不在太平洋、不在非洲。虽然也可能在亚洲别的地方,但九成九嘛就是在中国了!
      抖了这么个小机灵,就够照宁开心大半天。他相信收音机前心照不宣理解了他这句暗示的听众也能开心大半天。
      照宁想起路卡说的话。确实,如今即使给他复曦大学的教授职位他也不要了。没有什么比用电波将力量传递给同胞更让他满足的工作了。

      当然这样钻空子也依然是有风险的,若被日伪盯上,也有杀身之祸。
      只是照宁不住想起辛河、那个三年前就在努力把真实战况传达给同胞的战士,自己这小小的斗智斗勇,相比之下已经安全太多。

      照宁如此这般热血激昂地往家走,大冬天里还冒着汗。
      他想着长沙大捷、想着泰晤士赞扬的那句原话“惟一之决定性胜利”,强忍着才不在马路上露出笑意,一转头,在静安里门口看见了回娘家吃饭的燕姝和仰明。两人神态安然,牵着手,说着什么。照宁以前老觉得他俩不般配,可他们肩并肩走来,却看起来意外得和谐。
      可随即,照宁的视线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仰明的胳膊上,戴了一枚刺目的红臂章。

      照宁澎湃的热血慢慢凝结。
      那是日本人颁发给所有在浦敌侨的标识。仰明的臂章上头有个X,代表其他国。另有三种标识分别是美国的A、英国的B、荷兰的H。
      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开埠百年来从洋鬼子那儿受的气、吃的苦、丢的命,远比当前尚未显山露水的盟军支援力量来得刻骨铭心。看见这些作威作福的洋鬼子现在只怕比普通中国人更命运多舛,众人心中还挺有些善恶终有报的幸灾乐祸。

      “这人看着像中国人嘛,怎么也戴着那个?”
      “嘁,多半是卖身求荣拍马屁入的籍呗,谁知道风水轮流转,洋大人不好使啦!不定就去给洋大人陪葬啦!”

      照宁狠狠瞪了旁边的路人,神情凶恶极了。
      那两人吓一跳,一缩脖子,噤声走了。

      燕姝的表情还算镇定。这两天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戴上了这个臂章,仰明既然在美国人的报社供职,被这么顺藤摸瓜自然也逃不掉,多少也有心理准备。
      待进了屋,谈峻时夫妇见到那臂章自然也是心头一跳。
      照宁仰明毕业那时候,女儿都和他谈了三年多了,感情还是很好,仰明又找到外国报馆的工作,便也还算可靠,尤其他悄无声息拿家里汇款顶下两条马路外的一间公寓以示自己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柴米贵,也让谈家放了些心。谁能想到,祸从天上来,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预料的。
      上了饭桌,五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仰明先开口:“还好房子写在Yasmine名下了,万一怎么了,Yasmine回来住,那房子租出去,也是收入。现在租房还算紧俏,就算转给二房东三房东也行。”

      谈峻时道:“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燕姝同时道:“我不缺钱。”

      谈太太无声叹了口气。要说工作,一家人里还真就是燕姝的工作最稳定,无论如何,医生总是必须的。

      仰明点点头,向来大大咧咧阳光灿烂的脸上难得郑重:“听说,是会有个战俘营,里面应该不会太过糟糕,因为也算是人质筹码……其实如果不是拖累了Yasmine和你们,我也并不很怕,重庆云南那个美国飞虎队里,不是还有一个漫画家为了体验生活去报名参军的么?我想着战俘营其实总不会比驾驶战斗机危险吧?”
      燕姝忽然有些虚弱,捂着脸:“早知道还不如同意你去那边当地勤维修人员。”

      照宁惊讶地看了仰明一眼,他只记得听仰明大肆赞扬过几千南洋华侨机工响应国家号召、回国在滇缅公路上冒着生命危险运输物资,或者作为飞虎队的翻译和机工辅助人员。他不知道仰明竟也想过要去。
      当时仰明描述这事时的神情,更像他所说的那个美国漫画家——带着热血的冒险精神、追求人生中一段传奇。可是想必,为了追求燕姝这个人生中更重要的伴侣,他放弃了这次冒险。而如今,战俘营里多半比昆明的机场地面要险恶诡谲、前路茫茫。

      仰明笑笑:“这谁知道呢,再说昆明不是也老挨空袭么?只能指望那群家伙们打得快一点了!我身强体壮的,一年两年挺得住。”
      他说的那群家伙,显然是美国和多米尼加那群刚宣布参战的家伙。

      照宁第一次有些敬佩他,这种乐天开朗的性格竟然可以坚持到这种时候。
      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也觉得心头好受了点。美国休养生息隔岸观火了那么久、战争财发了那么多,一旦投身战场,那真是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妈的,让美国佬还给日本卖废钢卖了那么多年!”照宁忍不住骂了一句。抗战开始以来,美国一直一船船地运废钢铁卖给日本,中国抗议也没用。如今好了,自己送出去的破铜烂铁锻成子弹又飞回老家了。
      也难怪国人看到戴红臂章的外国人就幸灾乐祸,委实是他们造的孽也够多了。

      “那个,有没有办法托关系花钱把名字抹了呀……毕竟仰明长得也不像外国人,不太明显的呀。”谈太太食不知味。
      照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朝静安寺路那头的方向指了指:“听说那位都戴上了,住皇宫里的那个。”
      他说的是乔基亚的父母,大概算浦城首富,入了英国籍的犹太人。
      如今想起昔日呼风唤雨洋洋自得的乔基亚简直恍如隔世,也不知道他现在英国日以继夜的空袭下过得如何、他父母无法再给他寄钱之后他又要以何为生。

      去苏联电台的时候,照宁有意打听日军对敌侨的处置计划,没想到刚进门就听到前台那个会说浦城话的列夫在跟尤里讨饶:“我错了我错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尤里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试试。”随即又道,“现在知道苏联国籍好了吧?你看看你们犹太人里的首富老大,有钱有个屁用,还不是要被日本人逮起来!”
      列夫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照宁一愣:“怎么了?”
      许是因为觉得有了靠山、生命有了保障,列夫神情紧张兮兮却更多是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德国和日本是盟友不?”
      “废话。”
      列夫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希特勒在迫害犹太人吧?”
      “废……”
      “既然希特勒和日本人是一伙的,那日本人能对犹太人好?”
      照宁瞪大眼睛。

      “我听说啊,接下来犹太人也要带臂章了。然后集中到一艘船上,开出浦城,到入海口……”列夫平举着右手掌作船只向前行驶的模样,然后突然一落,“整个沉掉!”
      照宁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

      列夫神态里莫名有种本地人市井传小道消息的神经兮兮,啧了一下,又努了努嘴。
      照宁脑子里噼里啪啦的,都快被这连番噩耗炸麻木了,喃喃:“假的吧?
      “嘁,你没听说纳粹怎么对犹太人的?!”
      去年年中、德国入侵苏联之前,最后一批犹太人通过西伯利亚铁路逃到中国,他们与最初海路而来的难民状态不可同日而语。早先那些尚可一家齐整、大包小箱,落户之后也还有精神挑挑拣拣指指点点;陆路而来的难民则已处在生死边缘,妻离子散,身上只被允许携带十马克,虚弱委顿、狼狈不堪。
      历尽劫难的幸存者,则讲述了那边日益堕向炼狱的人间。

      要是按那残暴风格,沉船海中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照宁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抬起巴掌盖住脸,脑海里都是路卡微微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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