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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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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想到,小主人会在这种情形下自作主张地来临。
燕姝搬回娘家没几天便发现了身孕。
全家人都心情矛盾,不知该喜该悲。
“所以啊,都是天意。”燕姝忽然开口,目光定定的,似哭似笑,“就会瞎纠结。”
照宁看看燕姝。
纠结。
她是说仰明瞎纠结吧?
照宁蓦的心头一疼,仰明总是那么乐天的样子,连上回吃饭也还说着美国漫画家参军体验生活。
他一定很怕自己被抓走以后燕姝有了孩子吧?
可是他又会希望无论如何自己能有个孩子吧?
谈太太显然也想到这里,别过头去,眼泪唰的掉下来。
“蛮好的,这样我一定能挺下去。”燕姝摸了摸还不显怀的肚子。
“你写封信给他吧,我明天送去龙华,再带点维他命片什么的。”照宁蹲在燕姝面前,捏捏她的手。他们已经打听到仰明那批是关在龙华的集中营,说是可以往里送东西、但不能见面也不能往外递东西,因此即便送了信,也只能求个心安,但愿仰明能收到这个好消息、能帮助他撑下去。
“嗯,辛苦你了。”燕姝摸摸照宁的头发。
照宁强忍着心酸笑笑:“这我可要当舅舅了!”
“是啊……”燕姝眼眶还是红的,望向父亲,“爸,你给想想名字吧,仰明先前就说过,他中文水平不行,孩子名字交给你了,他就负责起小名,叫多多,再往后的叫米米。”
“多米尼加啊?他这也够偷懒的。”照宁强笑着取笑。
谈峻时应了,心疼地望着女儿:“那,早点休息吧?啊?”
燕姝点点头,慢慢站起来。
谈太太用力抱了抱:“来,今天陪妈睡。”
自打燕姝回家,谈太太动不动就把谈峻时赶去三楼客房、跟女儿睡主卧。照宁熟门熟路地替父亲拿了几件睡衣睡裤往楼上走:“我俩快成室友啦爸!”
谈峻时经过女儿身边,五味陈杂,抱了抱她:“我们燕姝都要当妈妈了。”
年轻时,他曾觉得到他孙儿辈出世时,中国必然会比彼时富强平安,可谁能知道,夜幕竟会愈来愈沉。若说是黎明前的黑暗,这黑暗也未免太长、太深了。
屋里按日本人严令挂着黑色窗帘,连月光也无。
晨曦到底在哪里,哪怕只是一线曙光。
“醒……”谈峻时灵光一现,抓住燕姝的肩膀期待地问,“叫仰醒怎么样?”
神智的清明,梦魇的终结,希望的开端。
不需要任何解释,全家便能明白这个名字的用意。
“好!就叫仰醒……”燕姝眼中泪光盈盈。醒,多美的一个字,这样即便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也多了点盼头。
“如果是女孩……”谈峻时寻思着,觉得这名字给女孩或许有些硬。
“不,不管男孩女孩都叫这个。”燕姝一锤定音。
谈峻时点了点头。
且不说燕姝向来好强,单说这个孩子是仰明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便值得一个硬朗的名字。
谈太太擦擦眼角,连声附和:“好了,就是仰醒了,小名多多。大名大气,小名可爱,好极了!”
照宁回到自己屋里躺着,卧室里同样是黑色窗帘遮蔽下的乌漆一片。
他殊无睡意,在暗黑中想了想,扬声喊隔壁的谈峻时:“爸!”
过了几秒谈峻时才“嗯?”了一声。
“一年、嗯两年吧……你说两年够了吧?”
这么没头没尾的话,谈峻时也明白他的意思:“轻点,别给你姐听见。” 沉默了一会儿,叹气,“你以为我神仙啊。”
照宁翻身趴着,拿额头抵着棕绷床的木框,还用力撞了两下,生疼。
以前从不觉得,今天才发现那些一家三口在一起、父母一起抱着孩子的画面是多美好幸福、令人艳羡。如果仰明那个傻乎乎的家伙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啊!
可万一……
照宁简直不敢往下想,胸腹之间如吞了金锭一般沉而冷。
过了一会儿,谈峻时道:“如今看,日本人早就开始造那些集中营了,也不知道他们啥时候动的心思和整个欧美为敌……不过日本人在欧美的也不少,鬼子这边羁押欧美人,欧美人也不会让日侨好过。互为筹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照宁听了这个,心头稍松,嗯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我们好歹能在外面照应,比那些一家子都关进去没人搭救的强。”
照宁又应了一声。
谈峻时在隔壁想了想,决定再往重里叮嘱两句:“如今怡和封了,爸爸这份薪水又没着落了,幸好你和燕姝都工作了,可燕姝又有了孩子……如今物价涨得飞快,还是要当心些,你现在也算家里的顶梁柱了,凡事谨慎,不可再莽撞了。先前,能换金票美元的我都换了大半,可如今英美银行都查封了,以后要怎么办我也心里没数。你得想想,如果情势不断恶化,我们能有多少家底,甚至有什么能典当、什么时候卖房子、万一真卖了房子我们一家怎么办。”
照宁心里一紧又是一愧,没想到父亲早就换了硬通货、也没想到父亲都一路想到卖房子了。虽然目前看,离那一天尚且遥远,但战争年代祸不单行,谁知道接下来谁要倒霉。他答了一声:“晓得了。”
心里的膨胀蔓延得无边无际的烦躁焦虑被这番退到底线的沉重现实压了压,反倒压踏实了。先前沉得喘不过气,如今沉得步步为营。
“睡吧,这些都明天再想吧!”谈峻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嗯……”
照宁道完晚安,依然毫无睡意。无数的人和事走马灯般在脑海里翻腾。
他翻身转回来,看着天花板,忽又想起路卡。
他突然觉得路卡其实很厉害。自己看起来自信满满大开大阖的,可真到遇上事,还是全靠父亲开导做主,不管是上回挨日本人打、还是这回仰明出事,谈峻时永远是全家的定心丸。可路卡那爹……
路卡自从美国回来就变得有些不同,如今那模样,真像是撑起一家子重任了。
照宁还真是不太习惯了。
不习惯路卡比他还坚强勇敢,不习惯路卡不需要他保护了。
可事实上,谁的成长蜕变都不会那么容易。
不需要照宁安慰的路卡正自手心出汗、心乱如麻,脑海里也是翻来覆去的那一句话——究竟要多久?
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若在以往,每一个坏消息都足够路卡忧伤感慨一年,甚至为之写首曲子来。可如今,为任何事情多伤心难过一阵子都几乎有些奢侈。
对浦城的音乐爱好者,这可能是最好的时代。
据说每三个逃难的犹太人里就有一个背着小提琴。
如今的浦城里,不花钱,就能在马路街角听到曾经名满天下的德国乐团首席拉琴。
只要一点点钱,就能请到曾经一票难求的世界独奏名家亲自上门给孩子教琴。
对浦城的音乐从业者,这是最坏的时代。
陶先生死于病弱忧心交加。
谈筑宁拉弓捻弦的手指已经在药房打了四年算盘珠子。
励怀章远在前线生死不知。
缪淼无奈开个音乐学校,原本还算顺利,可如今业务显然也受到外来犹太音乐家的冲击,何况还有日本人时不常的袭扰。
路卡本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世景了,可荒诞的现实是,再糟糕,似乎也总可以变得更糟糕。
珍珠港战争之后,音乐学院的敌侨教授都被抓走了,其中也包括范戴克。
生死像一种奇特的褪色剂,一切五颜六色都被抽离成黑白。彩色会让人注意那些细腻微妙的色块变幻,而黑白便锐化凸显了线条轮廓。
路卡梦见范戴克提着箱子、低着头跟着其他敌侨一起走,无声地在地平线上移动,不眠不休不停歇,太阳起落将他们的影子转成日晷的指针。走着走着便是一辈子。
路卡惊醒过来,抱着枕头喘了会儿,有些后悔或许那天在露台上该和范戴克多说几句。
说我见到了你喜欢的斯特拉文斯基、说去耶鲁收获良多、说祝你平安。
不过谁也不知道当时。
如果在当时,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心胸。即便说了,他事后也会辗转反侧地咀嚼着,想说不定耶容已有新的伴侣,自己这么说是不是过于示好、是否过于软弱、是否故作姿态,最后多半会后悔。
可现在,生死之前,许多情绪便淡去,只剩最主要的线条。
生与死之间,于盛世,或许是三维的,万千可能,诸多想象。
于乱世,或许是二维的,许多奢望被拍扁,只剩最朴素的需求。
于存亡关头,便成了一维,在一条直线上,从生走向死,或者说,尽量不走向死。
究竟还要多久?这根线究竟有多长、够多少人熬得住不抵达死亡?
连他自己,也正进退维谷地立在这根线上,颤颤巍巍。
他拥着被子坐起来,掰着手指,音乐学院倒还是愿意聘他,可要面对汉奸校长,他总是心有芥蒂。
缪淼那边挣得倒是良心钱,只是太少了。
如果再能到孔蒂的乐团赚点外快,或许就够了。吹长笛是不可能了,一个乐团一共也才几个木管,但是抄抄总谱分谱之类的活儿也还可以。
累一点不要紧,只要能撑得起家里的负担,路卡倒也不怕辛苦。他打算先去找孔蒂试试。
第二日,孔蒂听了路卡的请求却冷哼了一声,抽了口烟斗:“我劝你还是去音乐学院吧!”
路卡微张着嘴,没想到开门就是兜头一盆冷水:“怎、怎么呢?”
孔蒂没答话,泄愤似的狠狠吐了几口烟,把自己的脸面都云山雾罩了起来。直到烟雾散淡才把烟斗重重一搁:“乐团,我只怕也作不得主了。”他不耐烦地问,“你不知道你爸去注册那个什么倒霉日本爱乐乐团了吗?”
“哦知道……”路卡讷讷。
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人便在浦城新设了一个爱乐乐团,要求所有工部局乐队的成员报名注册。只待所有成员腾挪完毕,工部局乐团便只剩皮囊,这仿佛能象征大英帝国和美利坚执掌了超过一个甲子的辉煌,如今悄然匍匐在日本帝国的脚下。
范戴克这样的敌侨演奏者已被抓走,舒尔茨先生这样夹缝里求生存的演奏者麻木地顺从。只有孔蒂这样的还岿然不动,连带着几个资深成员也抗命不从。
“您……打算一直不去吗?”
孔蒂腾的从沙发里站起来,大步拿了一卷纸,迁怒似的往路卡怀里一掷。
路卡被砸得一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纸,标题是《大东亚交响诗》,署名是个日本名字。他稍稍翻了翻:“这是啥?难道要你排练这个?”
还没等他看出个名堂,孔蒂已是被问得愈发怒火中烧,大声爆了句粗话,抓过谱子愤愤然扔进了壁炉的火堆里。
“哎哟!”路卡惊跳起来。
“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也亏他们拿得出手不嫌丢脸!”孔蒂气得不轻,拿起火钳又把那卷纸往火旺的地方捅了捅,锤了几下,然后哐当一扔,“还排练!排练个屁!乐团的核心被他们抓走小一半!好几个还是我当年特意回欧洲招来的!抓抓抓!他们就知道抓人、枪毙人!野蛮!野蛮人!野蛮完还要回来装风雅,气死人!”
路卡又想起范戴克,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还重礼仪!屁的礼仪!”孔蒂回想起那个来送乐谱的日本军官,是进门一鞠躬、出门一鞠躬,规矩做足,但那志得意满、颐指气使还是兜都兜不住,从每个眼神每句话里抖落出来,他愤愤道,“我就不去!工部局乐队开到什么时候,我指挥到什么时候!他们有本事就直接取缔!取缔了我就退休回家!我又不缺那点钱!什么狗屁爱乐乐团!恶心人!想也不要想!”
孔蒂气势很足地站得笔直,路卡点点头,应了一声。
火炉里那叠谱子被烧得卷边、发黑,碎片和火星子一起溅起又落下,最后变成了一块焦黑。
孔蒂慢慢佝了背,叹口气,整张脸耷拉下来,很疲惫的样子坐下:“想想谈筑宁,都离开那么多年了,听说就一直在药房卖药……他刚能来乐队那时候多开心啊,我一分钱薪水都没给他,他也开心……”他似乎回忆了一会儿,又抽了口烟,呼出来,“他离开乐队的时候,谁能料到今天呢,抓的抓退的退,人都没了,他还成先驱了……要说你啊,还不如谈筑宁,他还能打打他们中国算盘、还认得药,你除了音乐还会什么?啊?”
路卡苦笑,摇摇头。
“所以啊!你还挑挑拣拣什么?现在不管干吗,日本人反正都要插一脚,所以我劝你就哪里薪水高去哪里吧!这还是音乐学院怕刚来的那些犹太难民音乐家呆不长、又不知道日本人要怎么处理他们,才给你留了机会,不然你连这份工作也够呛!你比得过那几个首席吗啊?你名声有人家响吗?啊?缺钱就老老实实赚钱去,我不缺钱,当然可以说不干就不干。”孔蒂气咻咻地往沙发上用力一靠。
路卡无言以对。
门铃响了,孔蒂看看表,顺势拿烟斗指指大门:“你看,我不仅不缺钱,还有人上门给我送学费……我倒也可以介绍几个基础浅的学生给你教,但只怕也不够你们一大家子过的。”
佣人开了门,学生是个中国小姑娘,先把手里的饭盒放桌上,打招呼:“孔蒂先生,我们家做了青团,豆沙都是自己炒的,老师你爱吃甜,妈妈特意让我带给你的,锅上蒸一蒸就能吃的,很方便的。”
路卡不由笑了笑,想起那时候照宁为了感谢孔蒂招收了堂哥、三天两头给孔蒂带小吃的日子。
孔蒂情绪还没缓回来,木着脸谢了一下,又转头对路卡小声嘟囔:“以前挺受不了他们中国人动不动就拿吃的来,味道还都稀奇古怪的,现在时间长了,觉得也挺可爱的。”
路卡蓦然一阵心酸,仓皇地点点头。
告了辞,路卡走到门口,回头,看孔蒂走到琴前、正抱臂听那小姑娘弹上周的作业。那神情一如既往,可那侧脸看着,终究是老了。
坐在电车上,路卡也泄了气,认了命。
如今还能挑挑拣拣自行其是的,那得社会地位和国籍身份都过硬,比如像孔蒂这样日本同盟的意大利人、又是乐团指挥。自己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国籍犹太人,有什么资格嫌这嫌那呢,工作有一份是一份,撑得起一大家子才能说别的。何况反正是教书,让学生学到知识,陶先生应该也不会见怪了吧。
照宁应该也,不会见怪吧……
路卡心里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拧着大衣袖口,揪成了一个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