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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96章 ...


  •   从万国公墓回来路上,路卡低着头不说话,眼圈还有点红没消退。
      他原本想了很多话和陶先生说,可最后却只是沉默不语,听着照宁讲当时的情景,哼着《西风的话》。
      花少不愁没有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那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了。

      “好啦我们去音乐学院吧!后来他们总算答应把鸽子都养在那里了,不过一开始没经验,还是养死了好几只。”照宁觑了他一眼,努力活跃气氛。
      “好啊。”

      上了车,照宁挖空心思终于找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对了!你还记得报纸上那个武侠小说连载吗?就是打仗之后再也没连载的那个?”
      路卡努力回忆了一下:“啊,那个,开头说菩萨很辛苦的那个?”

      “对对!”照宁兴奋地一拍他肩,“它后来又出现啦!”
      路卡兴致缺缺,但还是捧场地“哇”了一声。

      照宁左右看看旁边的乘客,悄悄换成了德语,声音压低了、眼神却反而更亮了。
      抗战以来,大家就把这政府叫做汉奸政府,汪兆铭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上台以后,他之前的汉奸顿时显得地位渺小,于是苦中作乐的民众私底下索性把汪兆铭以前的时代称为“前汉”,大汉奸上台后称为“后汉”。
      “你猜那小说什么时候开始恢复连载的?哈哈!绝啦我跟你讲!汪兆铭上台就任后第二天,故事就突然出来了!故事说什么呢?说那尹大虎在山洞里重伤醒来,好生将养了月余方才动身离开山林,待他回到城里,却惊讶地发现外头已然改朝换代,如今年号叫‘后汉’了!”
      路卡半懂不懂地听着。

      “这还不算绝的!老百姓都知道‘后汉’的意思,汉奸们当然也知道。日伪去那报社审稿子的时候,便骂说写故事不许写什么‘前汉后汉’的、明显是指桑骂槐。你知道接下去怎么样?那作者答应得特别爽快,说,好好好,不写‘后汉’。果然下一章开宗明义道:‘尹大虎不曾料想,后汉,一个月就亡了。’”
      “哈哈哈哈哈!”这回连路卡都笑出了声。

      “汉奸们可气死啦!可又没办法,只能把这故事、这作者彻底禁了!还罚了报纸的钱。”照宁有些惋惜地歪着头,握拳往手掌一砸,“不过,多解气啊!拂堤客可真是个好样的!”
      路卡也觉得有意思,而同为文艺创作者,他却对另一件事心有戚戚:“也没法知道他最初构思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啦……”
      照宁同感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两人在音乐学院下车,心里再次戚戚焉——这是另一个创作者的成果,而他本人却永远无法知道故事的走向了。
      鸽舍建在了天台上,远远就能听到咕咕的叫声。可是缺了老主人的悉心照料,原先健壮飞扬的鸽子显然都瘦了,无精打采憋憋屈屈的。照宁看那水碟子也又已经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人换洗,不由嘟囔了一声,取出来下楼去换水。不过说起来,它们好歹有了个栖身之所,在乱世里或许都胜过许多人的处境了。
      路卡凑近栅栏,细细辨认他认识的鸽子,嘴里咕咕地逗着:“白羽,啊鸿雁,你们还记得我吗?”手指上被轻轻啄着,路卡笑了起来。

      “路卡?!”
      路卡逗鸽子的手微微一颤,咬合肌收缩了下,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去,释放出一个微笑:“范戴克先生好。”

      范戴克刚才在楼下望到天台边的身影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冲上来原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这声称呼全都堵了回去,他微微张着嘴,进退维谷。

      他们彼此打量着,心中起伏。
      路卡走时仿佛被断骨抽髓魂飞魄散,像是被打击得再也起不来。此刻却完完整整立在那里,衣摆风中猎猎,如同从未被打击过。

      范戴克毕竟不是什么毛头小伙,看路卡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便也作出公事公办的样子,礼貌地笑道:“耶鲁的高材生了!看来不久就可以握手说共事愉快了!”
      路卡于是也礼貌地谦虚着:“哪里,还不好说呢。”

      范戴克刚要再说什么,目光忽然越过路卡的肩头。路卡回头一看,就看见照宁瞪大眼睛站在天台门口、手上碟子里的水晃出去一半,一张脸猝不及防地皱成一团,嘴唇慢慢地喃喃了两个字。
      虽然没出声,路卡能清晰地读出那是“册、那”。
      路卡在紧张中仍感受到一丝清晰的笑意。

      照宁花了比路卡长得多的时间来决定用哪副面孔面对范戴克,路卡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几秒钟内神情变幻,不知道他是要冷嘲热讽还是要恶言相向。路卡几乎打算出言打圆场的时候,照宁终于介乎冷笑和傻笑之间地“呵呵”了一声。
      路卡接过他手里的碟子塞回鸽笼里去:“好了,同学老师和鸽子都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范戴克点点头:“那祝你一切顺利。”
      路卡抿了抿唇:“谢谢。”

      一路下到底楼,照宁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就要出门,路卡却一个拐弯更熟门熟路地转进了一间空的琴房,一关门差点把照宁拍在外面。
      照宁险险挤进去,却见路卡已经一屁股坐在琴凳上、额头抵着琴盖。

      “怎么啦你?”
      路卡一言不发。

      “干吗呀?”照宁过去一屁股把他撞过去一点,挤上琴凳,“我刚想夸你理智冷静没丢脸呢!你就腿都软啦!”
      路卡还是没说话。

      “喂!你不会一见到就发现还是喜欢他吧?!”照宁声音猛地拔高了,“我警告你啊!这样我真看不起你啊!”
      “你闭嘴……”路卡终于虚弱地骂了一声。

      照宁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你反正也不是第一天看不起我了……”
      照宁刚要发飙,路卡便续道:“放心吧我没喜欢他,我就是有点难受……”

      “不是!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过了!”
      “你不是一直嫌恶心吗。”

      “哦哟册那——”照宁一副跳进浦江也洗不清了的样子,一拍琴盖,一根手指点着路卡的脑袋刚要再继续说他,忽然想起了梅秀菲的指导,翻了个白眼又一屁股坐下了,“行,要不你给我说说为啥难受。”
      路卡有些意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梅小姐把你教得还真不错。”
      照宁第一反应要否定,可这又也是事实没错,便张口结舌地卡住了。
      路卡了然地笑了笑,便又低下头去抵着琴盖。

      “大概是,那个冬天晚上阴影太深了吧……我本来觉得,这两年我进步很多的,挺有信心的……可是突然看到他,那天晚上的感觉就又都翻上来了,又冷又虚,低血糖一样,眼前一阵阵发花。”
      “看不出来啊!看上去你可冷静了。”

      路卡虚弱地笑了笑,没有说为这一刻训练了自己好久,无论如何至少能维持住那么几分钟的淡然自若。

      “哎算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个,万一说错什么话又要被你记好几年。”照宁吃一堑长一智,“你歇得怎么样了?”
      路卡拍了拍脸,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好了,走吧。”

      照宁虽然嘴上这么说,看着路卡这个样子,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如果两年后的余波都能让他站不住脚,两年前是怎样的折磨呢。
      他俩两手插兜地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走,只有偶尔几片枯叶还凤毛麟角地挂在树梢上,在冬日阳光下闪着橘色的光,连脉络也清晰可见

      “对了,那,符阿丢是打算读完硕士再回来吗?”照宁终于想到一个安全而有趣的话题。
      “不好说,我感觉他一辈子不想回来了。具体的我写信再问问他。”路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毕竟照宁是唯一一个知道符阿丢这个人、但又不是同学圈子里的人。聊起这个大新闻,路卡眼角眉梢总算又起了兴致,打了个响指,“他临走的时候啊!给我扔了个大炸|弹!他居然——”
      两人脚下突然剧烈一震,不远处一声沉闷的巨响。

      “哎哟册那你讲个故事还自带电影配音啊!”照宁抓住惊得一个趔趄的路卡,伸长脖子往声源看,“你说扔炸|弹就——”
      又是一响一震,这回伴随着尖叫和碎裂声。

      照宁和路卡惊骇莫名,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寻找。
      这回天空中并没有战机。
      之后的间歇更短了,轰轰轰连着好几发,不远的半空中已经可以看见浓烟升起。

      照宁嗓子发干,舔了舔嘴唇,抓住路卡的大衣袖子:“妈的什么东西……你、你这回跟牢我,别再落单了!”
      路卡紧张地点点头。

      “好、好像是外滩那边……”照宁想了想周边位置,跺脚决断,“我们去苏联电台!”

      两人一路又听了十几响,终于气喘吁吁跑到苏联电台,才进门,就听到了尤里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播报,两个人血液瞬间发凉、又瞬间上涌涨开——
      “几个小时前!就几个小时前!!!当地时间凌晨!日本机群轰炸了美国驻扎在珍珠港的海军舰船基地!目前双方伤亡情况还不清楚!但是比较确定的是美军损失惨重!礼拜天的凌晨!毫无准备!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日本向美国开战!日本竟然向美国开战了!!!没人想到美日还在讨价还价谈合约的期间,日军突然开战了!!!天哪我我我有点语无伦次了!天哪这对整个欧洲亚洲战局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真的不可估量、不可预测!!!美国看来要参战了!是的我相信他们要参战了!!!另外,另外!最新消息!刚才中国浦城江边,日本舰船突然炮轰美国舰船!这可能就是一个微缩版本的珍珠港袭击!我距离事发地点大约三公里!能清晰地感到脚下的震动!现在美国舰船的情况还不明确,但我相信在这种突袭下一旦失去先机将没有扭转的可能!”

      照宁路卡都是满眼的不可置信,路卡向后跌靠在门框上,喃喃:“上帝……”
      几天前,他还在太平洋上前行,海上无数次看到挂着膏药旗的日本军舰,而船上的美国水手闲时还饶有兴致地讨论着它们的排水量、船速、射程……谁能想到,如今连太平洋都不太平了!
      如果他买的船票晚上几天、他会漂荡在海上生死未卜;如果船票晚上一个月,那么可能他便被阻在那里回不了家了。
      路卡靠着几乎有些虚脱,而大地的震动还在继续,这战栗传导到门板上、直颤到路卡心里,仿佛他还躺在床舱里,承受着无可逃避的轰炸和毁灭。

      旁边的照宁震撼过后却是狂喜——打死他也不相信小日本向西能扛住中国东南亚、向西能扛住美国太平洋!就那么细细一条鼻涕虫似的岛,两个板块一拱一撞就能挤死它!

      路卡随即陪照宁赶去静安寺路上的中文电台播报新闻。坐在有轨电车上,照宁还兴奋得两眼放光,畅想着日本鬼子被打得鬼哭狼嚎,喜滋滋的。
      车上乘客忽然骚动起来,路卡一拍照宁,神情紧张。
      照宁扭头一看,脸上的喜气慢慢消散开去,五官慢慢沉回自己原本的位置。

      土黄色的坦克,插着白底红圆的旗,一辆挨着一辆,无声无息地碾压着南京路。
      坦克车顶露出一个个戴着军盔的面无表情的脑袋和一截闪亮的尖刀。

      两侧林立的奢华的商场高楼和霓虹招牌俯视着这格格不入的铁皮怪物碾压过脚底的柏油马路,刻下一道道不可恢复的坑痕。

      变天了。
      太平洋要变天,世界要变天,浦城的租界,自然也要变天了。
      曾经托庇于英美羽翼之下的最后一块孤岛,也要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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