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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95章 ...


  •   不过即便归心似箭,路卡还是又用了小半年才完成所有学业和毕业作品。期间还被照宁一阵催,说他赶不上音乐学院同届同学毕业典礼了、赶不上两个人的生日了、赶不上燕姝仰明结婚了……路卡撇嘴,要不是他已经拼命在修课,能不能赶上他俩生孩子都难讲。

      茨格勒先生则相反,见缝插针坚持不懈地劝了他小半年别走,最终还是以遗憾告终。路卡有些歉疚,笑笑说:“斯特拉文斯基先生不是说了么,当年海顿莫扎特作曲的时候,也并没有那么多音乐理论,却并不耽误他们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所以您放心,我喜欢这个,所以即使离开了这里,也会继续自学研究的。”
      茨格勒先生还是忧心忡忡,可也只能祝他好运了。临了送了他好几本贝多芬和舒伯特作品的总谱留作纪念。

      符阿丢则一直到路卡买好船票,才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回中国。
      路卡说不清符阿丢那是什么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可这又实在没有道理。于是最后那几天,两人相处方式几乎一瞬回到初识之时,路卡表达着惴惴的善意,而符阿丢阴着脸形同陌路。
      可到临出发那天,符阿丢竟也默不作声地把路卡送到了长途汽车站。
      两人站在候车室门口,路卡有心给他留些东西以示感谢,可惜来时便几乎是孑然一身;照理该说些什么要不要我给你家人带个信,可这话题又完全不适用于符阿丢。于是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赞美并祝福符阿丢能在耶鲁有更大进步和收获。
      符阿丢似乎神游天外,又好像在酝酿积攒着什么,双手拧在两侧,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可是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他还是一言不发。路卡脸上微弱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了。

      一个健硕的大叔终于大摇大摆地走向一辆大巴、钻进驾驶座、在车窗玻璃前竖起“终点旧金山”的牌子。
      路卡几乎松了一口气,把那微弱的笑意回光返照地加码到十分,伸臂握了握符阿丢的手,提起地上的行李箱:“谢谢你送我,那我走——”
      符阿丢突兀地出声,连珠炮般:“怀我的是个中国女人,下种的是个意大利男人。意大利男人当然也不姓符,女人起这名字的意思,是说被父亲丢掉。”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最后才隐隐露出一丝自残般的快意。

      路卡愣得差点松了手里的行李。

      符阿丢却后退了一步:“一路平安。”

      路卡的脑子和身体都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像样的回答,就已经被后面的乘客戳着向大巴挪去。
      他边走边频频茫然地回头望向符阿丢,两个笨重的行李箱跟着他的转身而晃晃荡荡,进而带着他步伐跌跌冲冲。
      符阿丢似乎被他呆滞笨拙的反应安慰到了,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向他最后挥了挥手。

      等路卡上车坐下再向窗外张望,符阿丢早已离开了。
      许多疑惑似乎得到了解答,同时却又生出了更多疑惑。

      怪不得他长得不像汉人。
      怪不得他会说意大利语。
      怪不得他显示出一副对家人死活无动于衷的样子。
      怪不得以前有女生向他示好、反而被他看不起。

      那么他父亲是什么时候抛弃他们的呢?
      他这次来美国的巨款是找父亲要的吗?
      他初来时背上的伤是父亲打的吗?抑或是母亲打的?
      所以他真的是拼尽全力来的美国吧?也难怪说绝对不会轻易回去。

      再次横跨整个美利坚土地的时候,路卡始终在想符阿丢的事。
      路卡满腹疑窦,边回忆推理、边愈发好奇。他今天的举动说不清像是在剖白自己无情无义的缘由,还是单纯只是想找个人发泄一个难捱的秘密。

      这个秘密充实了他整个自东向西的长途旅程,而踏上远洋客船的甲板、海风吹得卷毛翻飞的时候,对符阿丢不幸出身的同情都瞬间化为对自己家人的想念。
      他或许比符阿丢更晚相信,自己是真的要回家了。

      近两年前的那次航程,回忆起来木木的,不记得吃了什么、也不记得见过谁。回程,路卡显然意气奋发心情愉悦许多,他好好地享受了船上的食品——最后几天甚至还有感恩节的火鸡,他也不吝于与同舱聊聊天。
      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仿佛由内而外地长出了什么、扎牢了地面,尚不很深,却远比先前可以自我依靠。大概就像茨格勒先生说的,离家远征,便是跃迁上一个新的轨道、变成一个新的自己。
      他果然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他这般觉得,亲近的人也有所感。
      舒尔茨太太伸长脖子,远远就看到路卡提着箱子左顾右盼地向外走。那神态与出发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天壤之别,而即使与惯常相比,也显得笃定从容许多。快两年不见,儿子似乎还又高了些,也瘦了,在一群胖胖壮壮的乘客里显得十分清隽。
      路卡也终于找到了家人,喜笑颜开地向这里挤过来。
      他和父母深深拥抱了一下,加布里尔难得纡尊降贵叫了声哥哥、亲了他的脸颊,朵拉反而认生一般怯怯地看着他。弟弟妹妹这两年长高得更多了,路卡俯身抱起他们的时候几乎闪了腰。等坐车回到家,朵拉终于又和哥哥热络得蜜里调油难分难舍了。

      路卡偶尔分神看看公交车窗外,亲切而怀念,那些乱糟糟的街景,竟显得十分可爱,甚至连江风中永远隐隐的腥臭都显得十分熟稔。
      可也心惊——难民显然更多了,店铺挂在外头的商品价格有些也已通胀了数倍,而桥头一个日本卫兵竟然在呵斥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路卡讶异地回头追着看,却已经看不清了。
      他缺席的这两年,浦城和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得三十七号里,路卡下意识向二十七号谈宅看了一眼。舒尔茨太太这才想起来:“哦哟我给忘了,照宁原本说去接你,结果他临时要替补去电台播音,让我跟你说一声。等他回来,请你吃饭接风。”

      路卡顿时就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客厅,打开收音机,转动指针。他还记得照宁信里说的,一四七零兆赫。
      只一秒,他就趴在桌上笑瘫了。
      他想象过照宁用带着点浦城口音的中国官话播报,可是没想到,这根本就是用浦城话播报的!还是特别激动的浦城话——
      “大家晓得呃,上个月登了莫斯科红场有只阅兵式,这趟,就是这群士兵拿德国兵打回去了两百到三百公里!伊拉讲,‘阿拉苏联虽然大,但是后头也没地方了,后头就是莫斯科了!’为之,伊拉打起来邪气拼命!之前希特勒讲要三个月就拿苏联吃特,牛皮吹到天上去,奈么现在瘪特!现在是冬天噶了,莫斯科冷得裹裹抖,最冷可以到零下四五十度,想想也老吓人呃!为之越往后头,德国兵越容易翘辫子,没苏联兵经冻!希望苏联兵卯牢伊拉、早点拿伊拉打回老家去!”

      路卡听了五分钟,眼泪都笑出来了,照宁这么播报着,简直好像苏联兵都是用浦城话接受采访的。

      “接下来请欣赏苏联的人民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其实阿拉可以更加期待他的《第七交响曲》。《第七》这部作品邪气结棍,我苏联同事跟我讲,这是肖斯塔科维奇今年六月份苏联卫国战争开始之后,三个月里就写出来了!现在登了改,还不晓得首演是啥辰光,但是一旦有录制,阿拉一定会放给大家听!听一记敌人侵略进来的辰光,音乐家是哪能拿起笔鼓励大家保卫国家的!”
      之后果然就传来了乐声。

      这交响曲足足要放三刻钟,路卡意犹未尽地还没听够照宁的浦城话播报,回味无穷,一想起来就想笑。
      不过稍一细想,他便能明白照宁为何如此激动。照宁几乎段段都能夹带点私活,指桑骂槐。说希特勒吹牛皮三个月拿下苏联的时候、就差直接补一句“日本鬼子当年也这么说”了;赞颂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的时候,也就差直接唱起内陆传来的那些抗战歌曲了。

      一家人一边热切地聊着别来琐事,一边就着《第五交响曲》吃饭,终于听到第四乐章尾声,路卡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等着听照宁继续夹带私货地报道苏联战况。果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路卡你回来啦!!!”
      路卡吓一跳,下意识看看收音机,才转头,看到跑得气喘吁吁两颊发红的照宁站在大门口,张牙舞爪,伸开双臂。

      路卡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慢慢展眉而笑,放下刀叉,走过去与照宁用力勒了个拥抱。
      这个臂膀如此温暖而熟悉,奔跑后的心脏紧贴着他,跳得生机勃勃,让路卡几乎要落泪。
      他的照宁。

      他的照宁却一向没什么多愁善感。照宁耳朵一竖,听到里面舒尔茨家收音机正在一四七零兆赫上,得意一笑刚要说话,却被路卡抢了先:“阿拉地方虽然大,但是后头也没地方了,后头就是莫斯科了!”
      照宁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如此生动明朗的眉眼和笑容,可真是,太想念了。
      好像从未分别,又,再也不舍离去。

      “你算播完了?后面谁顶上?”
      照宁朝收音机一努嘴,路卡便听见了广东话版新闻播报,顿时又笑惨了——苏联士兵又该用广东话接受采访了。

      “那,你算是毕业了?”照宁坐在椅子上陪着路卡归整着行李。
      “嗯。”

      “什么打算?”
      路卡手上没停:“先去给校长扫个墓吧,再去音乐学院看看。然后,得卖身给缪淼大哥教书还钱。当然,主业得去音乐学院应个聘。”

      照宁愣了会儿。他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路卡短中长期打算都想好了。他旋即又有些兴奋:“啊呀呀你可以当老师了!”这几乎没什么悬念,音乐学院自家的毕业生都可以择优留校,耶鲁的优秀毕业生当然更可以。

      “嗯,应该可以吧。”路卡笑了笑,“其实乐团收入还是比学校里多点,不过我仔细想了想,演奏和教书研究里我还是更喜欢后者,所以就不去乐团抢饭碗了。”

      照宁又愣了一下。
      路卡说这些话的时候温柔而坚定。这两者在路卡身上都不罕见,但问题是它俩现在默契地融合了。

      路卡没听到回答,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照宁托着下巴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路卡有些不自在,又问一遍:“怎么了?”
      照宁笑了笑:“没什么,觉得你厉害了。你看,我才是个电台播音员。”

      “哎哟我得去捧捧你!”路卡放下手里的东西笑起来,顽皮道,“以前有播音王后,我使劲捧捧你,点曲送花送钞票,把你捧成播音王子!”
      照宁诚惶诚恐地配合:“那就谢谢舒尔茨先生了!”

      “开玩笑的啦!”路卡哈哈一笑,捶了照宁一拳,随即正色认真道,“我知道那也可以算是你的理想吧?我不是说播音,是说可以鼓励大家,多到千家万户、几千万人、所有听得到你声音的人,不要放弃希望。我听到陶先生去世消息的那阵子常想,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要是能有一件你想起来就觉得很想做的事,你管它是教授播音还是种地收粪呢。哪怕像陶先生,至死都觉得还没完成,那也是倒在这条路上。”
      照宁觉得路卡真的有点不一样。虽然路卡一贯会安慰人。
      照宁说不太清这其中细微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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