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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90章 ...


  •   在大洋彼岸的照宁还兀自笃定,如果是信丢了,那么遗失的家信里一定有给他的一封;如果是路卡压根没写……哎呀,小卷毛真是太没出息啦!
      可是当路卡又一封信抵达、里头依然没他的份时,照宁不淡定了。
      陶先生还在百感交集地感叹着路卡可能要在耶鲁读学位,而照宁震惊之后心思完全飞了。
      小卷毛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他说了!

      照宁跑回家就以狂草之势疾写了一顿,信纸格子都被撑破跨行了。
      日常琐事不写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事,写上几句是会耽搁他作出世界名曲还是怎么的?!

      本来按他性格,这件事也不至于气成这样,顶多佯怒调侃几句路卡见异思迁、嫌贫爱富之类。可无奈,还有旁事叠加迁怒了。

      三月底,汪兆铭亲自出任伪政府领袖职位,为日本人站台。

      汉奸那么多,可谁会想到汉奸头子能是汪兆铭啊!

      少年时刺杀摄政王,说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兆铭。
      青年时被当作国父接班人,激进左|派、扶助工农的汪兆铭。
      而今叛出国门,与日媾和。

      成千上万个秦晓庵加在一起,也没有一个汪兆铭叛敌令人心灰意冷。

      举国哗然,进而悲愤绝望。

      就好似股票市场,大股东抢先抛售,自然是一泻千里。对外宣传再花好稻好,也抵不过内部消息人士的用脚投票。许多人不得不黯然相信,定是政府高层自知大势已去,汪兆铭才会在这艰难拉锯的时刻琵琶另抱。
      “完结了,这下肯定是完结了。”许多人惶惶哀叹及至怆然落泪。

      这件事并不是毫无预兆,去年汪兆铭叛逃发电文时便是举国皆惊。大家私下交头接耳,深信重庆那边定然会派人顶尖杀手去暗杀他。
      可如今,快一年过去了,汪兆铭不但活得好好的,还堂而皇之出任伪政府领袖了!
      那也许,重庆那边是真的不行了吧!?

      风言风语,各自揣测,只是几乎没有人还敢乐观。

      照宁在家恨恨地作困兽斗,谈太太在二楼听着楼上动静都心惊肉跳,觉得照宁似乎要把墙都拆了。
      谈峻时竟也难得地烦躁。汪兆铭曾是他们那代青年学生的楷模,也同为求学日本的留学生,最终竟与日本人同流合污为虎作伥,让人深恨他怎么没早早在刺杀摄政王的时候英勇就义。

      路卡并不知道大洋彼岸这些新的糟心事。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倒是嘱托了母亲,如果谈家出了什么事,务必要告诉他。可汪兆铭投敌,对舒尔茨一家来说就是一条混沌的新闻,自然也不会多提。于是收到照宁的信突然这般怒气冲天,路卡也猝不及防地惶恐起来。
      如今距离那个冬夜已经过去了半年,耶鲁的学习生活又如此丰富充实,路卡对照宁的愤怒已渐渐淡去。冷静下来想,照宁并没有错,他只是站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路卡谋划最好的人生轨道。可悲的,只是两个人的世界相差太远了。
      现在照宁骤然发怒,路卡几乎抓过信笺便要急急剖白一下自己。

      可刚坐下拿起笔,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和声音便嚣张地跳将出来,带起那时的委屈和不甘一道卷土重来,牵扯拉拽他执笔的手。
      照宁是没有错,可是他又有什么错?
      他只想躲开,却为什么还要被迫直面责难?要把自己的疼痛掰开了揉碎了细说给别人听?
      这种撕裂让他难受得几乎要痛叫,咬着笔帽,粗喘。

      最后他还是合上了笔,脱力地将信纸推到一边。
      等考完再说吧,他不想在考前沉浮挣扎于这样的情绪里了。
      他用力拍了拍脸,强行振作。

      那两位整天针锋相对的斯考特教授和金教授似乎通过吵架已经积累了经验,居然很快就吵出了考试方案——考三门,视唱、练耳和钢琴,考虑到他俩都已经本科读了一年多,难度略高于入学考试。
      路卡当时听了,心就定了一半——这几个月下来,他对此地学生的平均水平也已大致有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考试难度如果是在这个基础上略有提高,那应该也到不了上次比赛时只弹一遍的爵士和无调性那么天外飞仙的程度。
      转念一想,符阿丢或许也是这般观察揣摩之后才信心满满申请的入学考试吧?
      他总是比符阿丢慢一拍。

      不过他也习惯了,符阿丢已经越来越像一个谜一般的人物——路卡最近才听说原来中国人申请美国签证起码需要一千五百美元存款证明——也就是说,除大额的路费生活费之外,符阿丢还得多准备五千多块法币的巨款。明明符阿丢平时省吃俭用到了快要营养不良当街昏倒的程度,这笔钱居然也说拿就能拿出来,真是一个神秘奇怪的人。
      关于考试,两个人则心照不宣地都没有说什么,各凭本事。

      视唱练耳并没有太多可练的,两个人的主要力气都扑在钢琴上。
      符阿丢也是攒了口长气,依然锚准了大《狩猎》。路卡一看就知道他在六度手形的练习上下了苦功了,再加上身体状况好于当时,发挥得比三个多月前好得多。甚至他已经迅速体察了此地老师们的偏好,将之融入了演奏之中。路卡对他这种的洞察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路卡弹的则是肖邦的《船歌》。
      这曲子听上去不似大《狩猎》那么激烈炫技,但对技巧的细腻程度要求却很高。船歌体裁起源于威尼斯贡朵拉船,大多描写小河上波光粼粼、时而荡出一圈涟漪的浪漫情景,仅这一点音色上的要求,就需要多方面的控制:首先节奏上,第一和第七是强拍、第四是次强拍,这样强弱相济才能营造出水流涌动的气氛,而演奏者要长时间维持住强拍、次强拍和弱拍间微妙又和谐的差异,这对手指的控制力要求就很高;其次,水的流动是延绵不绝的,弹奏时不能让听众感觉音音相断,而要有一个音带出一个音的衔接感,这对触键处理也有很细腻的要求。其他大量如三度双颤音的装饰音、左手七分音符而右手三分音符的不同步节奏,都给曲子不断累加上更多的难度。
      可路卡向来喜欢这类曲子,温和亲切里添些忧伤,或是添些广阔,添些活泼,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弹完,高潮部分有几个差错,有几段节奏不太稳,但路卡对触键的音色发挥很满意。

      路卡余光看到斯考特似乎点了点头、打算说什么。
      但是金教授立马就抢先开口了:“你是想转这里的作曲系吧?”
      路卡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进修期间不分专业,他都忘了自己和符阿丢分属作曲和钢琴了。
      “你的作曲习作呢?”
      路卡一时讷讷。至今,他最成体系的作品依然还是《新桃》。音乐学院的各科期末作品其实都比《新桃》艰深,但可惜都专攻一点,比如和声、对位、配器……尚未要求学生形成一部完整严谨的作品。
      “呃,那个,我申请进修时候寄送过我的一个作品……”
      金教授即刻又打断道:“我记得那是你三四年前的作品了吧?!现在都没有新的吗?或者你改过那部旧作吗?”
      路卡抿抿嘴唇,摇了摇头:“我一直计划把这个改成管弦作品作为浦城音乐学院的毕业作品的,因此脑子里是攒了些修改或者润色的,细节上也有很多新学到的的和声手法……但还是一直没有系统性地开始改。”
      金教授耸耸肩,没再说话。

      安静了几秒钟,茨格勒教授温和道:“好了舒尔茨先生,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我们决定之后会告诉你。”
      路卡微一鞠躬,慢慢走回了宿舍。

      《新桃》。
      里面掺和了他现在最不愿意回想的人。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那是小精灵一生中最简单快乐的时光了。

      他愣怔地在教室外站了会儿,既没想考试,也没回忆过去,脑子里一片疲乏后解脱的空白。随后慢慢走回宿舍楼,随手开了下信箱,却没想到里面还真有封家信。
      信比往常要薄些,拆开看看,家里的、陶先生的……
      没有照宁的。
      路卡脑中一空,慌乱地翻找是不是夹在里头了。
      可是真的没有。
      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一抽,一抽,快快慢慢地心头绞痛起来。
      他三封信都没有回,照宁终于懒得搭理他了。
      可他却开始有些思念照宁了。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此时,世界另一头,浦城的天大概刚刚开始发亮。
      阴阳交错,动如参商。

      屋外松枝上隐隐映出月色、仿佛这一整片树林、小屋、人都被封禁在淡黄色琥珀里。
      月华,流照君。

      如此呆了许久,符阿丢突然推门进来了,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过了。”
      路卡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刚才一直在几个教授那边等待结果,不确定地追问:“我俩都过了?”
      符阿丢点了点头,难得有喜悦的眼神。
      路卡终于从这沉郁的心情里浮上来,有了笑模样:“太好啦!还是要谢谢你!”
      “第一年只免学费,第二年看情况。”符阿丢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可以去应试纽黑文乐团参演,或者在学校图书馆食堂打工挣钱。”
      路卡这才想起钱的事来,盘算着手头的余款,转而又“哎呀”了一声,抽出今天收到的陶思鹤先生的信打开看。
      “哦哦还好,陶先生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读书,不会给学校惹麻烦。谢天谢地!”路卡把信递给符阿丢看。
      符阿丢扫了一眼,没接,又怪异地看了看路卡,像是狐疑又像是嫌鄙。

      “怎么?”路卡又看了眼信,没啥不正常的内容啊。
      “如果校长说不行,你难道还就真回去了?”
      “那……只能回去了啊……陶先生太不容易了,我总不能给他添麻烦。”

      符阿丢往椅子里一倒,视线落在屋顶角落的不知名处:“我不会回去的,就算今天没通过,我也不会回去的。”
      路卡听着,并不很诧异,只是有些不舒服。
      “他对你有恩有情,我可不欠他。我凭自己水平考进音乐学院,凭自己水平拿到奖学金……我还给学校立下一个荣升耶鲁的例子,多好!”符阿丢还在自言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服路卡还是在说服自己。
      路卡看看他的后脑勺,被打伤过的地方还没长出头发,像被虎狼挠秃了毛发的小野兽。

      路卡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不是照宁,能舌灿莲花跌宕起伏地讲述陶先生当年办校之艰辛曲折。
      你欠的最大的情,就是承陶先生办起了这所学校啊。
      也许符阿丢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吧。

      终有不甘,沉默了十几秒钟,路卡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你不要老觉得人人都要害你……很多人都希望你好的。”
      符阿丢一愣,没想到路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路卡越想越替陶先生心酸,不再理他,丢下一句:“我给陶先生回信,你若有什么要说的,我可以帮你捎话。”
      符阿丢长久地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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