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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89章 ...

  •   路卡有心学习符阿丢或是金教授的榜样,可只不过一晚上,就已现了原形。
      早上起床第一眼,便看到桌上还躺着一封没拆的信,是照宁的。
      信封上花里胡哨地卖弄了个花体字:Luca z. H.(路卡亲启),下面还像模像样写了个Von Z(Z寄)。
      那张牙舞爪的字迹就跟照宁本人一样。

      路卡想起那一天,还是从心到肝都生疼。
      可那信封上的勾勾圈圈像在跟他招手似的。

      路卡站了一会儿,还是经不住走过去拿了起来。
      其实不用拆看,路卡就知道照宁会写些什么,无非以假模假样的抱怨生气开头,以插科打诨无事生非结尾。
      照宁不会知道他说了多伤人的话。
      当然,如果他知道,他便不会说。
      照宁只是没心没肺,不是戳心戳肺。

      一封薄薄的信,在手上颠倒几番,路卡还是打开了。
      果然和他预料得一般无二,煞有介事地列举着七宗罪,到后来却开开心心地聊起了可爱的小毛驴。

      一脸无辜,还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手画脚、蹦蹦跳跳。
      路卡恨不得打他一顿,再生啖其肉,要死死咬住、叼下来嚼一嚼。
      路卡腮帮子绷紧,仿佛真的咬到了什么一样,眼里杀气腾腾的,死绞着门牙、厮磨着后槽牙。
      绷久了,咬合肌却颤抖起来,眼里的杀气也变作了雾气。

      他多希望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痛苦,或者只要抱着他说一句“可怜的小路卡”,也能让他好受许多。
      可是没有人,他得自己受着。

      一个人远隔重洋,更清冷了。
      有一瞬,他想提笔回信给照宁,放低姿态诉说心中的难受、想求照宁写些温情的话来。可他终究下不了手,还是只拿着给家里和陶先生的回信出了门。

      之后,路卡有些怀疑家里的来信被邮船搞丢了,因为开学两个半月,还没收到第二封回信。不过据说这很正常,毕竟是那么长的路。

      借阅的乐谱书籍已经在桌上高高垒成一摞,映衬得那一封家信格外单薄。
      路卡时不时会再把朵拉的小曲子拿来哼哼,或是看看陶先生的殷切期望。这让他觉得温暖。
      还好学业繁忙而充实,不然他简直忍不住连照宁的那封都要重翻好几遍了。

      此时纽黑文已经暖和了许多,树枝上隐隐冒出了绿芽,天空湛蓝。路卡踩踩融了雪的地,去上茨格勒先生的新课。两个月的课已经涵盖了舒伯特几首早期作品,今天估计会上完《圣母颂》,开始一部新的作品。
      “……以上是《圣母颂》的分析,今天我们开始讲他的《未完成交响曲》。我们在本学期一开始提过,舒伯特一生只活了三十一岁,比英年早逝的莫扎特还少活了四年,而且一生饱受病痛和穷困的折磨。但是不要误会,舒伯特这首‘未完成’,并不是他最后一部作品,这首第八之后,舒伯特还有一首第九交响曲。大家可能知道‘第九’一直是音乐家的宿命,写完第九都会死翘翘……从贝多芬开始,之后舒伯特、德沃夏克、马勒,写一个第九就中一个……德沃夏克还把自己的第九取名叫‘第五’,马勒把自己的第九取名叫‘大地之歌’……这样骗人有用吗?没有用。西贝柳斯比较惜命,权衡了一下,写完第八就打死也不写了,这样活到了九十二。这些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道理呢?”
      “……不要写第九?”

      “不,告诉你们要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茨格勒猛地提高音量暴喝,“后面那个趴着睡觉的给我出去!!!”
      全班哄笑。

      “好了我们继续上课……别想在我课上睡觉,除非你想这门课年年‘未完成’。”茨格勒又嘟囔了两句,“嗯,舒伯特这部为什么叫未完成呢?因为交响乐一般固定都是四个乐章,这是海顿时期就基本定型了的,那再经历莫扎特和贝多芬,就更稳定了,大家都是这么写的,但舒伯特这部只写了两章半。他到底是没能写完,还是写了两章半就觉得精华已毕、再写是狗尾续貂呢?我们用三节课讲完这部作品之后,想必大家都会得出各自的结论。”
      茨格勒去摆弄了一下留声机,播放之前又转身补充:“我特别要提请大家注意,每个作曲家,包括你们,都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这看上去是划算,其实要超越巨人就很难。每一代作曲家都在想方设法另辟蹊径去超越前人,越往后蹊径就越难找。舒伯特前面已经有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怎么把旋律和配器的交响效果结合、怎么展开主题、怎么作动机分裂,前面这些巨人都玩得很溜了。舒伯特这首曲子的创新在哪里?”
      路卡忽而想到范戴克曾说,前人流传下的势与式均已用尽,因此勋伯格与斯特拉文斯基的出现是时代的必然。但今天这么一说,其实每个阶段,创作者都曾感受到过前辈巨匠的碾压。
      想到范戴克,路卡心里又拧了一下。等回过神的时候,茨格勒先生已经快说完了:“之后,我们还会把他的《未完成》和他更晚几年所做的《D960钢琴奏鸣曲》作一个比较。《未完成》放放就要半小时,三堂课里我就放这一遍,你们好好给我边听边记笔记,可别发呆打瞌睡。”

      这曲子路卡当然听过,可他也不知道怎么找所谓的创新之处。既然茨格勒让大家好好做笔记,他只能茫茫然、老老实实地速写着各乐章和各部的风格,有明显旋律性主题的也记下调子。
      课堂上有人和他一样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也有的就瞪着眼睛干听,还有眼神游移、看起来已经心不在焉的。

      一曲放完已经临近下课,茨格勒关掉留声机,敲敲黑板:“给你们时间回去思考,或者去图书馆自己反复听,下节课我会一个个问的,都别想偷懒!”
      话说完,下课铃果然就响了。

      路卡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笔记,呃,还要和《D960》比较,怎么比较啊……

      正待收拾书包离开,茨格勒却走到他面前:“嘿,路卡。”
      路卡赶紧站起来。
      “你这节课后没课吧?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我问你件事。”
      “没课没课。”路卡收拾纸笔,拎起书包跟了出去。

      “是这样的。”茨格勒果然又给两人各泡了一杯热巧克力,“你那个同来的室友,符,提交了申请,问要怎么样才能从进修转作耶鲁音乐学院本科生。”
      这话题一个大跳,把路卡惊呆了,他差点泼了一手巧克力。

      “斯考特教授和金教授为此又在吵架。”茨格勒摇头晃脑,也看不出他是不耐烦还是乐在其中,“他们还没个定论,但我想总得告知你一声,如果你也有这个意向、而他们愿意为此特设考试,那我也可以帮你争取一下。我觉得你比那个符可要功夫全面扎实多了。”
      路卡脑子卡得半死,又瞬间转得飞快。
      符阿丢这家伙实在是、实在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斯考特教授肯定又要说符阿丢心性不正了吧?得寸进尺不成体统什么的……可是可能符阿丢的人生就这么一步步挣出来了呢?自己就是打死也做不出这种事啊!

      所以那天自己关于买回程船票的话题符阿丢也没接茬,他是在争取留在耶鲁不回去吗?
      他……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打算彻底不告诉我了吗?还是打算事情有个解决方案之后再告诉我呢?

      路卡直觉符阿丢是不打算告诉他了,心里于是有些难过,可又觉得也无可厚非。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路卡?”
      “……啊?”路卡才发现问题还没回答。对啊,那么自己呢,愿意留在这里吗?
      “……当然!如果有这个机会,当然好!您上次替我规划选课的时候,我们不都还觉得每门课都好、选不过来么?如果可以都上一遍,当然最好不过了!”路卡还有点晕晕乎乎。自己突然之间从浦城到了美国,又突然之间要在这里一呆好几年吗?
      “好的我明白了。当然了,你也先不要太往心里去。这种事没有先例,他们吵都得吵一阵,毕竟斯考特主事,如果他坚决不答应,可能也就成不了——虽然我觉得你比许多美国本土学生有意思,但我也做不了主。”
      “啊,我明白的,什么结果我都没意见。”路卡说完,想了想又笑着补充,“不过不会啊,我觉得这里的学生都很有意思,他们都很……自由,嗯对,自由。被古典音乐束缚得少一些,不像欧洲,条条框框很多。”
      茨格勒怒其不争地摇头:“是,自由,但是太自由了,就不用功!唉!美国孩子都这样!让他们每天多练几个小时琴,大概就要去告虐待了!”
      路卡轻轻笑起来。
      “不过呢……”茨格勒若有所思,“这个氛围,对你来说或许倒是件好事。你啊,总是紧张拘束了些,不够自信。其实你又聪明又努力,乐于觉察和认可别人的优点,倒过来又反思改善自己,真的是个很棒的孩子!”
      路卡忽而眼眶一热,慌忙抬手摁了摁眼角,掩饰自己猝不及防的泪意。

      茨格勒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像个慈祥的爷爷:“我也是你这个年龄来的美国。离开父母是个很好的机会,路卡。我那时候独自一人,没人管束,自作主张,便会渐渐主张出一些自信甚至自大来。不要怕,人总是要犯错的,自信就是有能力解决更大的错误,而不是自信不会犯错。到那时候,你会更喜欢自己,哪怕是个犯更多错的自己,也好过现在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自己。”
      路卡瞬间百感交集,心情复杂。最后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亲爱的陶先生:
      您最近好吗?浦城应该已经春暖花开了吧?这里也有了些春意,至少不再下雪了。
      我按您要求的,一直在写日记。说起来写日记还真挺有意思的,有些想法,在落笔时尚且混沌,但写着写着便自行清晰了起来。但愿于己于人,都有些用处。就目前看到的,此处许多优势都建立在长期办学的经验积淀与充裕的经费上,比如图书馆有十几部留声机供音乐系学生使用,只怕在浦城便难以施行。唯一便于效仿的,可能是增加学生间的合作互动。这里许多作业需要分组合作完成,初时不太适应,觉得白白耗费时间,还不如独自完成得快。可几次之后,便发现哪怕水平参差不齐,总有些别人的观点能启发到自己。这是我的拙见,仅供您参考。
      另一件事是,经过符阿丢的争取,也许我俩可以参加一个系统性考试,以决定能否留在耶鲁攻读学位。事出突然,我也刚刚知晓。坦率地说,我们都希望能在这里进一步学习,但当然必须先经过您的首肯。如果您有任何顾虑和考量,请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会对您或学校造成麻烦,我会按原计划返回。
      祝健康平安!
      想念您的,路卡,于纽黑文。”

      这封信寄出后第二天,路卡却收到了家信。原来并不是来信遗失了,而是他寄去浦城的第二封信丢了。
      家里自然很担心他,不知道他是出了事,还是心情不好不愿提笔。而照宁像小老头一样又絮絮了好多,大意:天涯何处无芳草、野人到底有啥好。就算学业压力大,信也不能写恁少。
      路卡面无表情地看着,感觉自己被磨得快要没脾气了,可吸一口气,还是很想打他一顿。
      随即他又忍不住想,这回照宁依然没收到他的回信,不知道该如何暴跳如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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