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91、第91章

　　第二天，与茨格勒先生再次面谈之后，路卡趴在桌上开始写信。

　　“亲爱的陶先生，
　　我和符阿丢都被正式录取啦！希望这个消息能让您觉得身心愉悦！
　　茨格勒先生已经立马又布置了一大堆课业给我，砸得我晕头转向。除了以前写给过您的课程内容之外，这边对正式学生才有的一个要求，是要听完一张名单上所有的曲子，平时不考，但毕业前要考片段，学生需要识别出曲目、作者名和风格，及格才能毕业。天哪，您一定无法想象这单子有多长！准确地说它是一本册子！从巴洛克时期到上个世纪！足足四百年！！而且歌剧、交响乐、室内乐、重奏、独奏、独唱都有！是不是很可怕？！……不过您一定也看出来了，我觉得愉快极了，想到未来我会慢慢划掉这张单子上所有曲名、听完所有任务，就有些热血沸腾了。对了，不用担心我到时候带回给您的清单会满是涂鸦，我特意问他们多要了一册，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就是太大了，不方便寄，还是等我回去带给您吧！
　　更快乐的是，这里的学生们还会一起边听任务列表上的曲目，边一起排练重奏！上次遇上有长笛的，他们便拉我一起了。我顿时有些懊丧自己只会长笛，想想缪淼师兄，真是令人羡慕，他会那么多乐器呢！如果他在这里，真是什么排练都得拉上他！
　　我和符阿丢的视唱练耳、和声都免修了，下周还会给我们加试另几门，看能不能也免修，这样我们的毕业时间可以大幅提前。噢对了，这里还要修世界史和母语英语以外的两门外语——谢天谢地，我用俄语和中文竟然也蒙混过关了——虽然他们拼命找出来的一位中文考官是个祖籍广东的华裔，他其实听不懂我浦城话夹杂着官话在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他的粤语，好在我还识字，他便默认我一定说得也不错了。说起来他倒是您的同乡呢！
　　如此一来，我需要补足的学分，除了必修的曲式作品分析、音乐史之类，便大多是各类选修课了。茨格勒先生算了算，说如果我愿意辛苦一些，再用两年或许就能完成本科毕业所需的学分。下学期，我暂时打算选无调性分析、德彪西、世界史、独奏，您觉得怎么样？
　　符阿丢比我课程繁重一些，至少得多一门外语要学，所以可能没有时间写信给您，不过放心，我们一切都很顺利。
　　有些想念那些小鸽子了。
　　大家都还好吗？
　　祝安好，珍重。
　　你的路卡，于纽黑文。”

　　写完落款，封上信封，再给家里也热情洋溢地写了一封。
　　干劲十足的火热好像被两封信消耗了去，他慢慢地再抽过一张白纸，深吸了一口气。

　　一拖再拖，而今退无可退，除非他真的不在乎和照宁的情谊。
　　可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路卡缓了缓，艰难地提笔，仿佛重逾千钧。

　　“亲爱的照宁”……
　　顿了很久。

　　“很抱歉一直没有给你回信。”
　　路卡又开始咬笔帽。

　　要解释之前为何没回信，便要披肝沥胆细细数来；要解释不告而别的原由，便要分说自己当时如何痛苦悲愤，又对照宁如何失望心酸。自己下笔句句血泪，而照宁收了信只怕也反会更加愤怒。
　　这可真是太痛苦了。

　　挣扎良久，路卡将纸揉成一团，扯过一张新的：
　　“亲爱的照宁，很遗憾上次写给你的那封信，竟然遗失了。我……”

　　啪！路卡烦躁地把笔拍到桌上。
　　他也不想对照宁撒谎。
　　没有写过就是没有写过，怎么能仗着信件丢失了就撒谎。
　　撒谎就成了敷衍，他宁可默不作声、或是宁可忍着疼痛去解释，也不想敷衍、最后貌合神离。

　　他又抓过照宁的三封信看了一遍，尤其最后一封。
　　或许他可以跳掉在浦城那些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直接从耶鲁说起。
　　“亲爱的照宁，
　　正式就读耶鲁这件事当时尚未落定，因此只是与陶先生去信商榷，如今才刚刚确定。这边的环境很好，课程和老师都很有意思，我特别喜欢其中一门课……”
　　路卡叹了口气，额头重重磕在桌上。
　　挑破脓包，便痛彻心扉，避而不谈，便仿佛另一种敷衍。

　　一个多小时熬下来，一字未落。
　　沙漏渐尽，而答卷仍是空白。
　　路卡恨不能直接站在照宁面前。
　　如果是面对面直视伤口，他大概会哭、会喊、会愤怒，照宁多半也会惊诧、会不忿、会怒骂。可面对面又是最真实的，那些稍纵即逝的肌肉颤抖、那种摸不着的情绪气场、那些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的字眼，才呈现彼此心底最深处的态度。
　　他俩相知十年多，哪怕气头上彼此中伤，只要话说开了，便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只有这样郁结着，才会日益发酵，隔阂日深。
　　可是信件和文字做不到，他哪怕写上几十张纸，也无法透彻。文字的种子种下去，用时间、误会、词不达意来灌溉，等大洋彼岸的人收悉展阅，根本就已是另一番模样。待照宁再连篇累牍地回复，双方分歧和误解早又龟裂扩大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上课时间都要到了。
　　路卡恨恨地抓了抓头发，无能为力地把这摧心考试又延了一次。

　　边往茨格勒先生的教室走，路卡边祈祷今天不会点到他发言。
　　因为忙着备考和消化内心波荡，路卡连茨格勒先生布置的问题都给忘得差不多了。
　　什么问题来着？舒伯特《未完成》的创新之处？
　　还要和《D960》做对比？

　　于是一如所有心虚的学生，路卡只能低头躲避老师的视线，免得被叫起来。
　　茨格勒先生则一如所有严格的老师，就爱挑那些低头不语视线游移的学生回答问题。

　　三个学生只言片语零打碎敲之后，轮到了路卡。
　　路卡脸涨得有些红，只能凭着上次上课聆听时草作的笔记，赶鸭子上架：“我，我只是觉得作曲家似乎在和某种消极阴暗的情绪抗争，一直到结尾之前，所有看似明亮舒缓的情绪下面还是压抑着不安，而当不安痛苦占据主导的时候就更加是压倒性的。作曲家不断在努力偏帮好的那一方，可一直被打断、被打败……直到最后，光辉的大调占据了优势……”
　　茨格勒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路卡于是更慌了——这不会压根就是自己最近情绪失控产生的错觉吧？！
　　“那个，我，这只是我的感受，可能不对……那个……”
　　“不错，很有意思。”茨格勒推了推眼镜，又点了上节课睡觉的那个学生回答，“弗朗兹，很荣幸你今天还来上课了、并且还醒着。”

　　弗朗兹顶着一头鸟窝般的头发，上头还插着一支铅笔。
　　他平时总是百无聊赖生无可恋的样子，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安静。被点了名，他抬头看了茨格勒先生一眼，短促道：“绝望。”
　　路卡愣了一愣，可是他明明觉得曲子最后转为明亮了的。

　　茨格勒看了看弗朗兹，神情也变得有些柔和：“你是说《D960》吧？”
　　弗朗兹猛然捶了一下桌子，全班吓了一跳。

　　茨格勒没有再点学生，自己阐述了起来：“是的。舒伯特只活了三十一岁，他短暂的生命里，前大半段困于贫穷，后小半段困于病痛，他一辈子可能都在阴影中挣扎。《未完成》写作于二十五岁、《D960》写作于去世当年。因此就像路卡说的，《未完成》最终还挣脱出来。光明的主题从中间开始逐渐恢复，虽然只是非常微弱地、通过巧妙的调性变化或者乐器变化来体现。而到最后一次，非常明确，非常坦荡，它挣脱了，甩开了阴郁部分的控制、走向辉煌的大调。”茨格勒声音忽而低了下来，“而《D960》再也未能摆脱那个不祥阴影，失去安详，直至崩溃……也就是弗朗兹说的绝望。两厢对比，大家可能会有更多感触，感受一下长期受病痛贫困折磨的作曲家，面临死神高举镰刀越走越近时的心境。”
　　班上安静了一会儿。

　　茨格勒叹了口气，续道：“以上是从感受的角度来说，接下来我们从写作理论和技法来分析一下这两部作品的创新之处——让我们来看一下舒伯特在主部主题、副部主题以及连接部上花的心思……”

　　路卡一边记着笔记，一边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微一偏头，他看到弗朗兹走神地望着窗外，忽然想起传闻，说弗朗兹曾经是个欧洲移民家庭里的钢琴神童，七八岁开始在美国巡演、十岁上在全球巡演。后来听说是出了事故，却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竟然销声匿迹了好几年，再然后就不修边幅地出现在了耶鲁的作曲系新生里。
　　路卡也走神了——从巅峰坠落，大约弗朗兹也经历过真正的绝望吧。
　　他不禁又想起路德维希。全家都深深痛惜他来不及从一个神童成长为一个音乐家，可或许即使长大，仍有千难万险。人生那么长的路，足够折损一个又一个天才。即使到了舒伯特这般，留下上百传世之作，也在三十一岁就从人间陨灭。
　　金字塔尖顶下，葬着多少累累白骨。

　　教室里一片椅子翻板噼啪翻起的声音，路卡醒过神，收拾了东西下课。
　　走出教学楼，初夏明媚，冷瑟的心情便又消融开一些。
　　松鼠在树间蹦跳，毛茸茸的一个球，被阳光一照，犹如一团金色灵动的小太阳。

　　他想，他还是该给照宁写信的。
　　纵观整件事，自己虽然无辜，可这毕竟是他路卡舒尔茨遇上的麻烦，本与照宁无关。是自己将照宁牵扯进来、非要他品评一下范戴克的出轨、希望他替自己出气。而照宁只是说出了内心所想，又有什么错呢？
　　路卡这般想着，慢慢捋着繁杂的思绪、思索如何给照宁写信。

　　却没想到过了几天，还没等他落笔，他又收到了一封家信。
　　这一回，却是真正的家书了——不仅没有照宁的，连陶先生的都没有了。

　　路卡诧异地皱眉，展平母亲手写的信纸。

　　“亲爱的路卡，
　　陶先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