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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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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公共租界里适合小孩子玩的地方都玩遍了,他们又开始往法租界拓展。
照宁熟门熟路地带着路卡坐上电车,到两个租界的边境下车,再换上法租界的车。
路卡正英文浦城话连带比划地在跟照宁说自己在学校童子军里跟不上他们的训练、得不到同学认可的苦闷,忽然车窗外就出现了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儿,对着路边一个拥着妆容艳丽中国女郎的外国男人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要饭。而细听之下,他们说的居然还是英语:
“No Papa, no Mama, no Cola! Money, Money!”
另一个小男孩大概没这个女孩儿口齿伶俐学得好,只会依样画葫芦对着那个老外喊:“Papa, Papa, money!”
那个中国时髦女郎低下头显得十分羞恼厌恶,大概觉得被国人拖累了形象。那洋人不耐烦地挥开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却又低头说了什么调笑那女郎,女郎连忙换了副表情,笑得娇滴滴羞答答的,依偎在他胸前快步走开。
路卡大概惊奇于乞儿居然会英文、且乞讨词十分押韵,一时忘了自己方才的苦闷,笑嘻嘻地学舌:“No papa, no mama, no cola……哈哈哈!” 没有爸妈和没有可乐为什么也能相提并论呢?只为押韵吗?路卡觉得这台词简直天外飞仙。
对照宁来说,浦城街上的乞儿就跟抛顶宫一样,是理所当然由来已久的江湖存在。之前几次和路卡一起碰到乞丐,他也从未觉得有什么难堪。可这一次,当路卡学起这些话、再想起刚才洋人的表情、还有那中国女郎的眼神,他忽然就有些如坐针毡、又不知所措起来——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可是心里火烧火燎的,又似乎是被别人所激怒。照宁站在车上,这种突如其来、陌生而又复杂的情绪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身边路卡还在哼哼着、手指弹动着,大概也把这调子当作一段叫卖、在吹奏着他的长笛了。
照宁忽然就不想带路卡一起玩了。
电车一停他就跳了下去,路卡以为到站了,也就乐呵呵地跟着下了车。却见照宁穿过马路去等反方向的同一部电车。
路卡左右看看,有些迷茫:“哪能啦?侬lost啦?”
照宁气哼哼地:“我哪能会lost,我又不是侬,电车都没坐过。”
路卡后知后觉地尚未感受到照宁的情绪变化,一扬脑袋:“谁说我没坐过,我在柏林上学天天坐电车!我们还有地下电车呢!这里都没有的!”
照宁第一次听说地下电车这个东西,浦城的确没有,呆了呆,却也绝不示弱,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们地方小!我们地方大,才不用在地下打洞!”
连燕姝都时常说不过照宁,更不用说路卡了。他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不服气地说:“瞎讲!是你们不会打洞!”
照宁一步跨上开来的电车,扭头道:“老鼠才打洞呢!人是不打洞的!mouse才打洞!rat才打洞!”
路卡被他噎得差点不肯上车,却被后面排队的乘客挤了上来,只好上了车就往另一头跑。两个孩子各买各的票,却都气哼哼的谁都不理谁。
一前一后进了静安里,他俩还是各管各的,蹬蹬蹬地上了楼。
舒尔茨太太惊讶地问:“路卡你不是和照宁去玩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路卡被妈妈问了,忽然就委屈了,明明好好玩着的、照宁怎么忽然就说他是mouse呢?
翡翠绿的大眼睛里沁着一包泪花,埋头冲进自己房间:“谁要跟他玩!再也不跟他玩了!”
想想原本虽然童子军的伙伴嫌自己手脚慢,可好歹还有照宁跟自己玩,现在连照宁都这样坏,真是了无生趣了
“我要回柏林,我要回柏林……”路卡越想越伤心,擦长笛的纱布都被他拿来擦眼泪了。
到了晚上,路卡隐隐有些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恼照宁了,可依然觉得很委屈。他又不是存心的,再说照宁后来明明更坏的。
以往都是照宁在两幢楼之间喊一声“路卡阿拉出发啦”、“路卡阿拉去陶先生家白相吧”,可连着几天,照宁居然都没出现,路卡就天天吃晚饭的时候泪眼朦胧地念叨“我要回柏林,我要回柏林”。
舒尔茨太太下午刚听别的太太讲述了谁家新来的保姆没用高锰酸钾洗菜、导致全家急性肠胃炎住院的事故,心中烦躁兼后怕,只对路卡敷衍地安慰了两句,摸了摸他的头。
路卡也并不敢多抱怨,怕妈妈又要搬出榜样哥哥来,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了个学校里新认识的好朋友,说他比照宁好多了云云。
舒尔茨太太左耳进右耳出,点点头赞同道:“是的,我也认为你可以去找那个孩子玩……我很高兴你已经交了这么多新朋友,路卡。”
这样的安慰完全是隔靴搔痒,路卡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拨拉着碟子里的白煮蛋。
而舒尔茨先生是一贯指望不上的。他听路卡哼哼唧唧了半天,放下刀叉,拿餐布抹了抹嘴,最后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想回柏林。”
……被舒尔茨太太狠狠瞪了一眼。
路卡顿时觉得更沮丧了。
于是等到周五放学回来、照宁那声熟悉的“路卡阿拉去白相吧”在楼下响起的时候,路卡简直连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可随之泛起的是一股子委屈,两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站在桌边没有动。
“路卡,阿拉去白相伐?”
还是没动静。
照宁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又仰头笑眯眯喊道:“我想出来怎么能赢你童子军里那群同学啦!你快下来!我告诉你!”
路卡的小耳朵动了动,终于忍不住了,哼哼唧唧慢慢吞吞从三楼下到二楼,舒尔茨太太从一楼客厅抬头看了他一眼,路卡就微微红了小脸蛋,郑重其事的样子说:“他这样诚心诚意地邀请我、我不搭理他,是很不礼貌的。”
舒尔茨太太莫名其妙:“那当然!你一直是个有礼貌的孩子,路卡。”
路卡权当这是一个台阶了,刚矜持地点了点头,又听到外面照宁又在喊“我真的有个好办法的,路卡你莫非还没放学吗,那我吃完晚饭再来找你吧”……路卡赶紧转身往一楼去,头几步还装作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接着小短腿就越迈越快,最后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地飞了出去。
他身后的舒尔茨太太茫然地耸了耸肩,随即俯身指指学生的钢琴谱:“从这边开始,你继续。”
照宁看到路卡那头熟悉的小卷毛就不由灿烂一笑:“你在家哦?”
路卡本还打算拿点架子的,一看到久违的笑容顿时就拿不住了,乖乖点头:“嗯,我放学啦。”
照宁挠挠头,又踢了踢石头。
路卡忽然就觉得其实自己上次模仿那小乞丐是挺不礼貌的:“我上次……”
照宁连忙开口截断他的话头:“上次我是因为觉得脚馒头好像又有点疼,就想回家啦!”
路卡一愣,紧张道:“那还疼吗?!”
照宁一撩裤腿,大无畏道:“完全不疼啦!”他膝盖上的痂落得差不多了、露出下面的嫩肉,反倒显得比全是红药水时更可怜巴巴。
路卡立马就心软了,觉得这个星期里应该自己先去找照宁才对。
气氛忽然就变得十分温暖友爱。
安静了片刻,路卡捡起了话题:“对了,你想起什么办法可以赢过童子军呀?”
照宁立马眉飞色舞起来:“你不是说他们嫌你打绳结不够牢、跑步又不够快吗?你跟他们说,可是有一项行军的本事他们一定没你厉害!”
路卡的体育一向比较糟糕,自己也不太相信能有什么独门绝技,一脸狐疑:“什么呀?”
照宁一脸贼笑地摆摆手:“在水里行军的话,他们一定没你憋气久!”
路卡一愣,随即眉开眼笑,抓着照宁的手用力摇晃了两下:“你太聪明啦!!!”
照宁很早就发现长笛这玩意儿吹多了就会头晕,路卡却是吹一两个小时都跟没事人似的。这吹长笛的肺活量,比一般孩子是大多了。
不过什么时候才需要在水里行军呢?又不要和人鱼打仗……
照宁和路卡却是不考虑这个问题的,他们很有行动力地就去执行这一计划了。
等到这天,路卡就把童子军里的四个小队长约到静安里、将借来的一个巨大木盆倒满水直接放在了巷口。
照宁居然神奇地准备了一个英文赛前动员,大意是说不管古代的罗马神话里,还是近代的西班牙英国与荷兰之间都发生过大规模海战,所以水性好对童子军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这段话是他托谈筑宁帮忙写的,写完教他念,这总共四五句话却背得他隔夜饭都快吐出来才勉强像那么回事,而此刻显然足以震慑同龄的所有学童。大家被他这假大空的、似是而非的赛前动员绕得七荤八素,居然也就觉得憋气是可以和打绳结、跑步、变换队形相提并论的一项技能了。
因为木盆再大也挤不下五个小脑袋,于是路卡表示他可以先与两个小队长比一次,然后再与另两个比一轮。这样路卡其实有些吃亏,因此四个小队长更没什么话说了。
照宁看那几个小屁孩被他俩周密的计划镇得服服帖帖,心中暗自得意,举起从父亲那里借来的怀表倒数了“three,two,one!”
三个头发颜色各异的小脑袋便一起扎进了水里。
因为压力的缘故,水里憋气远比空气里憋气要难受,不到三十秒,一个红毛小脑袋就哗啦一声从水里拔了出来,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四十秒的时候,那个黑色西班牙裔脑袋也逃了出来,脸憋得通红。
照宁大乐,手舞足蹈地去拉路卡:“快出来快出来!你还有第二轮呢!”
路卡老大不情愿似的从水里出来,悠悠地深呼吸了几下,一副神在在的模样,颇有些欠揍。
其实他看不到自己的几绺卷毛沾了水、正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上,着实没什么威风的。
照宁强忍着笑,帮他拨拉开那几撮头发。
第二轮比赛,小队长们自然不敢轻敌,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战术,到比赛时,其中一个就负责赖皮地往路卡那边吹泡泡试图扰敌。可惜小聪明在绝对的实力前是不堪一击的,既然没有第三场,路卡更是倾尽全力放手一搏,旁边四颗水淋淋喘吁吁的小脑袋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固若金汤地趴在水里一动不动。怀表走过一分半的时候,连照宁都有些担心路卡别是已经淹死了……
一分五十六秒的时候,路卡终于从水下带出一串泡泡,卷毛糊了一脸,抬起头边喘边问:“多久了多久了?”
直直对上五双仰慕的小眼神。
路卡送四个小伙伴离开静安里的时候,俨然已经被组织内部晋升为海军大元帅。等转回来的时候忍不住蹦蹦跳跳的,乐坏了!
照宁蹲在水盆边,远远地就挤眉弄眼地朝他笑。路卡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又忍不住笑意,走近了也蹲到水盆对面,笑了嘎嘎地几声,然后“哇——”的一声欢呼,把头又扎进水盆里。
照宁大乐,也一头扎进水里。两人在水下睁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额发|漂漂,像两个小水鬼。
照宁噗噜噜噜吐了一串泡泡,路卡摇头晃脑地笑着,也跟着吐了串泡泡。
相濡以沫,不如吐泡泡于江湖什么的。
直到燕姝从同学家回来看到这两个撅着屁股埋头玩水的小孩,奇道:“不是说要和路卡的同学比赛么?怎么变成你俩内斗啦?”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合力倒掉水、顶着湿漉漉的脑袋把大木盆给邻居还回去。
嬉笑玩闹的声音远远响起,巷口的水泥地上只留下的一大滩深色水迹,也很快就在六月的日头下安静地蒸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