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期末考试写英文作文的时候,路卡面对《我的好朋友》一题,在柏林的老朋友和浦城的新伙伴之间犹豫了片刻,想到水底下照宁的调皮笑容,还是落笔写了“我有个中国好朋友叫照宁,他常会带我出去玩……”
因为这篇作文体现了他入校之后英语的迅速进步,老师让他起来朗读给大家听。
他才读了一句,班里最浑不吝的乔基亚就已经怪叫起来:“你的中国朋友带你出去玩,到马路上就喊‘papa, papa, money!’”
这显然是一句全班都听到过的经典乞讨词,顿时所有人都哄的笑了起来。
路卡脸涨得通红,捏着稿纸说不出话来。
乔基亚又得意洋洋地学那些黄包车夫谄媚弯腰恶笑着、用洋泾浜英语拉皮条的调子:“Want small girlee”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一本书忽然就凌空砸了过去,书页张牙舞爪般哗哗作响。
路卡低头看看,惊讶居然不是自己扔的。
诺瓦克先生在讲台上气得拿手指点着乔基亚、白胡子直抖:“你这个恶劣的、没有教养的坏孩子!”
乔基亚愣了愣,随即抬抬眉毛耸耸肩,吊儿郎当地坐下来,一副“我让让你”的样子。
诺瓦克先生上课的时候叨念过好多次他在波兰的犹太人定居点出生、从小被波兰孩子在背后嘲笑扔石子的故事,据说他的一个妹妹还死于当地的排犹行动,因此对歧视嘲讽恨之入骨。乔基亚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老头发起疯来有点吓人,若是他又上门告状,自己免不了又要挨顿揍。
诺瓦克先生在台上气喘吁吁了片刻,看着乔基亚自由散漫的模样、路卡义愤又吃惊的表情、和学生们噤若寒蝉的神情,竟又慢慢平静下来,感慨地看看这群孩子,他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低低地说:“愿主保佑你们,愿你们不用再遭受这样的事情。”
路卡从小在德国的遭遇总体还算平和;乔基亚则更是从祖辈就到了浦城,当下掌握着浦城租界大半地产,睥睨群雄,从小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大多半是无法体会诺瓦克先生的情绪的,可他这悲悯的神情却仿佛比他以往滔天怒火的威慑力更大似的,让他们鸦雀无声。
这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路卡的心头有些莫名的迷惘,却又无法诉诸于言语。
晚上,他抱膝坐在床边发呆,听着母亲在楼下弹奏肖邦的杜姆卡,这斯拉夫民族的悲歌,忽然又让他想起了诺瓦克先生的那份忧郁与沉思。肖邦是悲愤于祖国波兰被沙皇侵略作的曲,可也正是肖邦的祖国波兰伤害了诺瓦克先生和他的家人。好在不管是怎么样的战争和伤害,人类的情感总是相通的。
路卡随着妈妈的琴声哼唱着这个旋律,手指头在床沿无意识地轻弹。
音乐总是能把他说不清的东西表达出来。
暑假来临之后,路卡每天上午要练长笛、晚饭后练钢琴,而下午则是给他肆意放风的时间。他跟着照宁,几乎跑遍了浦城的大街小巷。
路边会有“小热昏”卖梨膏糖,放下摊头总拿着红木板和折扇开唱一段,“金陵塔,塔金陵……天上七颗星树上七只鹰,墙上七根钉台上七盏灯……冰灯钉鹰星星鹰钉灯冰,灯星鹰冰钉星鹰钉灯冰,钉星灯鹰冰冰星灯鹰……”口齿清晰,其肺活量也惹得路卡很想与他比一比谁闷水时间长。
再接着是说书,这阵子说的是聊斋的故事。活灵活现跌宕起伏的,说到最关键处、主人公要怎么从夜叉国里逃出来时,小热昏却嘎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了。大家都知道下回并不会真的到下回,只是让大家掏钱买东西的意思,于是买桃肉脯的买桃肉脯,买梨膏糖的买梨膏糖,好让小热昏快点再说下去。
日头实在太热了的时候,俩人便又搭车跑去先施公司新装了空调的楼里孵冷气,看着外面柏油马路上几乎在冒烟,他俩则买了冰淇淋舔啊舔,惬意得一塌糊涂。
等零花钱告急买不起冰淇淋时,照宁就偷偷摸摸带路卡去干净些的小河浜里玩水。
因为舒尔茨太太反复告诫过华界治安差、小偷多、不许去,因此照宁总是拉着路卡避开人群,在一段蜿蜒的支流边避暑。照宁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浪里白条,而路卡只是脱了小皮鞋,把脚丫浸在河里踢水花玩儿。
照宁一会儿潜下去摸块鹅卵石,一会儿抓只小蟹扔给路卡。路卡掌心托着那只指甲大的小蟹、痒兮兮的正得趣,忽然余光只见照宁像枚炮弹一样从水里弹出来冲向自己身后,然后就是一记拳头打在肉上的闷响:“贼骨头!“
路卡吓得心怦怦跳,回头就看到照宁已经和一个高些但很瘦的男孩扭打在了一起,那个男孩脚边掉落了他的一只小皮鞋。几米开外还有三四个脏兮兮的小孩在嘻嘻哈哈地围观。
路卡扶着树赤着脚:“照宁别打了,别打了!皮鞋没丢,你别打架!”
那个男孩拖着鼻子下面一道鼻血扭打:“谁是贼骨头!这一只鞋子自己滚到路当中了!我捡起来看看!偷鞋子还有偷一只的啊!”
趁照宁愣了一愣的时候,对着照宁也是一拳。
于是两个孩子相对流鼻血。扯平。
路卡吓得快要哭了,而照宁左右看看,的确一只鞋子还在树边老位置,那另一只大概的确是自己滚下去的。他反手一抹脸,血都擦在手背上,说:“那好吧!对不起!”
那男孩没想到有钱人家孩子这么好说话,居然还会道歉,一时倒愣住了。
血还没止住,照宁吸吸鼻子:“你力气倒蛮大的!我同学都打不过我的!”
那男孩嗤了一声:“有钱人家的孩子会打个屁!一没力气二没胆子……你晓得我是干吗的吗?”
照宁还只穿一条白色小内裤站在那里,也不损气势,叉腰昂首问:“干吗的呀?”
那男孩说:“我帮我爸运尸体的!刚打你一拳的手,早上刚刚摸过四个死人!”说完展示了一下那只右手,也一叉腰站在那里,觉得这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定要吓死了。
路卡的确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照宁却两眼放光:“哇!怪不得你力气这么大!死人很重吧!”
那男孩傻了眼。
这么不打不相识,屁大的孩子相互敬对方是条汉子,在河边聊了好一会儿。
那男孩叫阿发,他和照宁兴致勃勃地分享了很多死尸的知识,比如,冬天冻毙街头的那些尸体,如果面色红润面带微笑,多半是嗑了红丸的,那玩意儿比鸦片便宜又劲儿大,嗑完觉得又暖和又舒坦,唯一的缺点就是毒死得更快……
照宁听得津津有味,还追问有没有半路诈尸的案例。阿发兴奋地一拍大腿说“还真有!”说得绘声绘色的,说书功力竟然不比照宁差多少。
周围几个孩子看照宁不凶了,路卡又是难得一见、老老实实的外国小孩,慢慢你推我搡害羞笑着地靠近过来。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男孩多半要陪姆妈夏天卖水果冬天卖烘山芋,女孩子则要帮忙洗衣服带弟弟妹妹。他们都像秸秆一样瘦,手掌已经像大人一样粗糙了。
阿发在一堆羞怯的枯黄干瘪的孩子里算是不卑不亢十分硬气的,然而等聊熟了、也要各回各家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泄漏了对照宁他们的艳羡。他不太有底气地说,如果他能去珐琅班上学就好了。
照宁听这名字好听,还以为是特别高级的地方,等回家问了爸爸,才知道那不过是搪瓷厂的学徒班。
照宁半懂不懂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进个搪瓷厂就很开心了。
照宁也会带上路卡、召集他的旧部一起玩。由于照宁年初迷恋上武侠小说、春天里又陆续来了堂哥和路卡,他的旧部们已经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很久了。
大太阳下的树荫里,路卡极度无语地看着十几个穿着打扮还像模像样的中国孩子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呼天喊地、在玩照宁听堂哥讲故事之后发明出来的新游戏——欧洲大战。
他们先是一通好刨,跟猪刨食似的把公园好好的一层土翻得七零八落。彼时路卡还不知道他们要干吗,歪着脑袋旁观,直到照宁很义气地把他觅了半天的一把凉凉的东西优先塞给路卡,霸气地判定:“这是你的步兵部队!”
路卡好奇地低头看看,随即发出一声惊恐尖叫,把他的“步兵部队”天女散花一样扔得上天入地随风而逝。
其他孩子嘻嘻哈哈笑着去捡便宜、扩充自己的部队规模,照宁无奈地叹口气:“西瓜虫呀,最老实了,不咬人的,你怕什么啦?”
路卡看着自己的手欲哭无泪,不想在干净的衣服上蹭,只能找了片树叶直擦手,擦得掌心都是绿绿的叶汁。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蜷成一个个黑亮亮的球,还有脚在蠕动,太恶心了!
照宁拿他没办法:“那你就坐着看我们玩吧!”转身又去找蟋蟀和天牛——那是坦克部队和空军部队。
两队孩子划了球门一样的底线,然后用虫子部队攻打对方,斗蟋蟀先行,“坦克战”赢了的一方就能让步兵西瓜虫部队前进。步兵厮杀是像弹玻璃弹子一样弹西瓜虫,被撞出战场范围的西瓜虫判定为战死。天牛号空军部队不太好控制,只能看它们愿不愿意往对方阵地飞了,但是一旦飞进敌方底线会分数翻倍。
其实也就是抓虫子、斗蟋蟀、弹弹子,但被照宁编织在欧洲大战这样的故事背景下,男孩子们瞬间就热血沸腾了,哪怕欧洲到底有哪几个国家他们都搞不清,也照样嗷呜乱叫,手舞足蹈。玩到激动时,往敌军扔沙子或者直接扔“步兵”,尘土飞扬。要是早个一千多年,张飞光派他们一阵闹腾扬尘就能让曹军以为树林里有敌军埋伏了。
当然,对路卡来说,这只是一个很恶心的游戏。
照宁领军的那方赢了一场时,一群孩子都已是前胸后背手掌头发上全是泥了。照宁掏钱、指示部下去街边买了个西瓜大家一起吃。知道路卡怕脏,还让路卡先拿。
一个小伙伴边啃西瓜边嘟囔:“我弟弟怕蜈蚣,你就嫌他娘娘腔、不肯带他一起玩了,凭什么这个卷毛连西瓜虫都怕、你还带他玩?!”说着,一指路卡。众人觉得很有道理,一起看看路卡,又一起转看照宁。
照宁治下甚严,胆子小的、脾气坏的、会去找家长老师打小报告的,统统开除出列。那些孩子倒也想另立山头,可谁都没照宁这种把普通游戏玩出花儿来的本事,因此尚未树立起能与照宁分庭抗礼的新一代孩子王。
路卡咬着西瓜一愣,居然玩这么个恶心巴拉脏得要死的游戏还需要竞争选拔!真是见了鬼了……
照宁斜睨那个小伙伴:“你那个弟弟会长笛会钢琴么?会三国语言么?会憋气两分钟么?”他很哥们儿地抬起胳膊勾住路卡的肩,结果袖子上的泥沙差点迎风糊路卡一脸。
可是这些技能对玩虫子打仗有什么帮助?小伙伴内心比较不信服。何况班上同学里又不是没有才艺出众的,也未见照宁高看人家一眼。
于是大家埋头,哼哼唧唧地吃西瓜,
照宁身旁惯常扮演军师的那个男孩钟宗秀,却抬头看了看一身干净整洁地坐在一群脏兮兮孩子中间的路卡,忽然笑出一脸小男孩独有的、介于机灵和猥琐之间的表情:“我知道!这是压寨少爷!”
男孩们轰然大笑,一阵起哄,嘴里的西瓜汁和西瓜籽都喷了出来。
“压寨少爷”这个词汇太过独特,路卡还不太懂,只好跟着大家腼腆地笑笑,于是就更像压寨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