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砂》何事唤朕

2、雀羽隐雲

　　长安。
　　七玥听雨轩。
　　细雨绵绵不停歇，伴着琴声点点幽幽。
　　窗外飘零的桃花瓣，被雨点寸寸浸湿，然后乘着风纷纷扬扬散下，仿佛踏着琴声的节拍翩翩起舞的小精灵。
　　琴声悠远、漫长，却掩不了隐隐透着的几分孤寂。
　　临窗，静静伫立着一个蓝底衣裙的少女，她水灵的眸子忽闪不定又显得有些涣散。白皙的肌肤衬得她越加突出的眉心透出股股玄秘的色调，那里，她感觉犹如滚滚烈火在燃烧，更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
　　少女强忍着痛楚，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眉心处，冷汗涔涔而下，表情十分凝重。似乎在试图努力想起什么，却依旧只是寥寥几点残象，模糊不清。
　　案前，一双纤纤细手如游蛇般灵活多变，按、挑、勾、拉、点，所到之处犹如高山流水，倾泻而出。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沉婉转，声声扣人心弦。
　　少女眼前的幻象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秋空苍凉如水，冷风萧瑟。
　　一盘银月像是一幅巨大的帷幕坐落在天幕中央，说不出是欲升欲沉，还是欲远欲近。
　　月的光辉破空而出，映得地面光影婆娑。
　　圣洁的月光下，一座宫殿高耸入云，泛着诡异的银色光华。
　　殿外的平野上，若千若百人伏在地上，一俯首、一叩拜地进行着。他们得到嘴中一张一翕地不断喃喃念叨着什么，好象是在反复咏诵着他们伟大的神明。声音像海浪般，一层一层涌来，越发显得阴沉、可怕，却又荡漾着熟悉的韵味。
　　突然，所有的人都终止了唱腔，双手举起朝天，双目恭敬地望着宫殿的阁楼。那里，缓缓步出三个身影——一个女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小女孩……

　　香炉里，檀香若有若无的，烟烟袅袅向窗外飘去，融入茫茫苍穹之中了。
　　一曲终了。
　　风停。
　　人静。
　　惟有余音缭绕在指间，经久不息。
　　案前女子轻轻向后一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少女的思绪顿时抽身回来了，而少女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抚琴女子蓬松的长发随意绾于脑后，眉峰微微蹙着，修长的睫毛顺势搭在浅浅的眼眸，眼底笼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小殷……”弹琴女子轻唤一声，声音略发有些颤抖。
　　抚琴女子蓬松的长发随意绾于脑后，眉峰微微蹙着，修长的睫毛顺势搭在浅浅的眼眸，眼底笼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小殷。”抚琴女子又唤了一声，声音已恢复了往日贯有的平静。窗前的少女才骤然清醒，笑着回应一句，“绮滟姐姐。”
　　绮滟，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七玥听雨轩新招进的，其琴技堪举世绝有，已被誉为“长安城第一歌妓”。众多王孙贵胄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甘愿奉上黄金万两，亦只求一睹芳容。
　　七玥听雨轩的老板娘，人称“颜娘”，其人视才如命，定然是把握时机，势必大捞一笔。
　　日前，天下第一大家的宫家大公子宫阎释派人请绮滟于府上一聚，颜娘当即欣然应许，备好轿子，欲亲送绮滟前去。岂料，二人出门未半步，恰巧逢遇少女晕倒于轩前，也许是出于不忍，绮滟便将其救回轩内，悉心照料，并回绝了宫家大公子的盛情之邀。
　　颜娘闻说此事，勃然大怒，与绮滟大吵一架后怫然离去。
　　少女醒后，又苦无去处，滟绮见她心灵手巧，甚是可爱，便好心收留了她，让她贴身相伴。
　　少女自然从心底对绮滟萌发一股深沉的敬慕、感激之情。
　　“绮滟姐姐？”少女侧目而望，眼中尽是不解。
　　“呃？”绮滟回神，冲少女微微一笑，犹如一朵凡尘外盛开的牡丹，光彩照人，“小殷，你学会了吗？”她的目光温和如初日，刚才的忧愁一扫而尽。
　　“我……”
　　少女不由得惭愧地低下了头，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等待惩罚。
　　刚才，绮滟的琴声一响起，少女的思绪便随着琴弦的振动，不知不觉飘向了一个似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她听到了吗？
　　恐怕连她自己都不能回答。
　　这种感觉似是在听，又更盛在听。
　　“不用伤心，”绮滟依旧笑着，却显得有些落寞、与茫然，“其实，这首曲子我也练习了上千万遍，也只能算勉强掌握了五、六分，只算得上空有其形，未有其神……”
　　绮滟似乎看着少女，又似乎穿过少女直到童年时的自己。
　　窗外，风，微微徐徐。蝴蝶儿摇晃着婀娜的身躯，欢快、自由地穿梭在花海之中。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温馨，可是，已经过去了的还能找得回吗？
　　绮滟看得呆了。
　　少女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似乎散发着神秘的光彩。
　　绮滟一惊，定了定神。
　　一切如常。
　　该是她的错觉吧。
　　她只能这样对自己解释。
　　* * * * * *
　　“绮滟——”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娇媚而带着怒气的声音，打破了这宁静的一刻。绮滟闻声，全身一颤。然而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水，低头继续摆弄琴弦。
　　该来的终是来了，躲也躲不了。
　　少女走过去，正欲开门，却听得“轰”地一声，门已被一脚踹开。
　　门外站着一华衣贵妇，她的目光紧盯着绮滟，从头到尾都未正眼瞧过少女一眼。她压
　　根儿就没把少女当成一回事。此人正是七玥听雨轩的老板娘，颜娘。
　　颜娘径直走向绮滟，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半分。少女只好瑟瑟的让开道，不知所措。
　　绮滟依旧头不抬，三个人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最先打破僵局的似乎还是绮滟。她沉声道，“颜娘，我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
　　“哦？是吗？就算是宫家大公子来了也不见？”颜娘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多半是冷笑，她的目光更是冷如坚冰。
　　少女虽站离较远，却也分明地感到阵阵寒意沁人而来。
　　绮滟抚摩着她的琴，又陷入了沉默。
　　“绮滟，你最好别忘了教……我告诉你的话，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七日之后，会有什么东西在你的体内蠢蠢欲动。”
　　少女越看越句的颜娘的嘴脸阴险而可怕，再一看绮滟，她紧握着拳头，十指生生嵌入肉中，殷红的血一寸一寸地慢慢从指间渗出，映得她的脸色益发显得苍白。
　　“绮……”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一边去！”
　　颜娘恶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右手往后一挥，便有一阵劲风顷刻铺天盖地向少女袭来，少女呆立在原地，还未做出任何反映，就被另一股力量强行拉了开。
　　她身后的桌子立刻被掌风击得粉碎。
　　绮滟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刚才赶上了。
　　少女人就一脸的迷惑。
　　颜娘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欲再次发难。绮滟自知不敌，只好被迫妥协。
　　“等一下，我去。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可以再为难小殷了。”
　　颜娘不屑地瞥了少女一眼，慢悠悠地收回掌力，“哼，那还不快收拾一下，跟我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绮滟姐姐……我……”
　　少女直感到胸中压抑，快喘不过气来，扰得她心神不宁。
　　直觉告诉她，一定即将有事发生。
　　绮滟目无表情地收好琴，略一整理衣襟，便向颜娘走去。
　　“不会有事的，” 绮滟似乎洞穿了少女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乖乖呆在房里，别乱走，我去去就来。”
　　“哦……”
　　* * * * * *
　　少女步到门口，担忧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廊道的尽头。
　　过了一会儿，少女收回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向着案上那张古琴走去。
　　琴上花纹历历可数，整个琴身散发着淡淡的檀木的馨香。光滑的弦间隐隐刻着“伽倻”二字，不大，若不细视是很难发现的。
　　伽倻！
　　伽倻琴？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为什么令她感觉这般熟悉，却又异常疏远？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真的一下子很难形容出来。
　　指尖在弦上轻柔地滑过，像是在抚摩恋人的柔发。
　　一种异样的感觉立即填满了她的心，像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朋友。
　　为何这样认为，连她也说不清楚。
　　明明带着欣喜，又掩饰不了几分苦涩。
　　不知不觉，少女的手指已按在弦上。琴弦立刻兴奋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呼鸣，像是以此来回应她。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把琴是通人性的，能听懂她的语言，听懂她的心。
　　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泛着奇异的光彩。
　　她深吸一口气，微闭目，仿佛置于浩瀚蓝天下，无垠美景中。
　　温暖、欢畅、无忧、自在……一一从少女的指尖流露出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欢快的云雀在天际、在云层、在大地，上蹿下跳……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随着琴声的波荡，少女渐渐忘却了烦恼，整颗心都沉浸在了音乐中，久久不能自拔。
　　王府再好又能怎么样，那里，始终不是她的家。她想回家，她想找回自己，就必须做好接受失去的准备。
　　不过，她始终还是对楚怀哥哥心存愧疚，毕竟，他悉心照顾了她那么久，不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
　　她终非是无情无义之徒。

　　蓦的，一道凌厉的剑气迎风扑来，直逼眉心，强劲的剑风刺得少女几乎睁不开眼。
　　“哎呀——”少女一慌，险些从凳上栽下。她只觉得被人揽住腰际，腾空抱起，在半空中飞旋一周，划下一道美丽的弧线。
　　落地。
　　无声。
　　“三公子！？”持剑者看清来人，不由得吃了一惊，立刻将剑收入剑鞘，单膝下跪行礼，“属下欧阳辉参见三公子。”
　　“起来吧。这位姑娘不会是拜月杀手，不必伤害她，你再带领其余弟子去别处查查看。”
　　“是……属下告退。”欧阳辉若有所思地望了少女一眼，才弓着身子慢慢退出。
　　少女呆望着门外，胸中一起一伏。
　　“你没事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少女耳畔响起，少女这才记起自己还在这个三公子的怀中，耳根瞬间变的通红。
　　两人同时急忙闪开，显得有些尴尬。
　　“啊，在下宫续炎，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我……我……请公子别这么说，应该是小殷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少女显得有些六神无主，只慌慌张张给宫续炎行了个礼，以示感谢。
　　少女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仿佛只要一被他叮嘱，就会涌出一股莫名的心慌感。于是，她只得红着脸，把头侧向一边。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人抱住，为何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对了，小殷姑娘，可否请教一句，你为何回弹得这《雀羽隐雲》？据在下所知，此曲即使是前奏在江湖上也是鲜为流传的。”
　　“啊？这首曲子？”少女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少女适才听得绮滟抚琴一曲，灵感骤然浮出，随即而发，怎料得世间竟真有此一曲。
　　宫续炎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刚才，绮滟姐姐弹过一遍听……”
　　“一遍听！？”
　　宫续炎诧异地上下打量少女。
　　世间竟有人只是单纯地听过一遍，就能将此曲的神、韵弹得丝毫不差？
　　这可不只是一首曲子这么简单，早在数年前第一次听到那个女孩弹起时，他就有所顿悟了。这里面可蕴藏着多少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学！
　　“怎……怎么了……绮滟姐姐她也……”
　　“你说谁？黑乐公主绮滟？” 宫续炎更为吃惊了。
　　这少女到底是何许人？
　　“黑……乐公主？绮滟姐姐？”少女迷惘地看向宫续炎，她素来不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如今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记忆。
　　“你……”宫续炎紧盯着少女。
　　难道她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
　　一念至此，不禁释然地笑了起来。瞬间，笑容又僵硬在了他的脸上。
　　他这是怎么了？干吗无缘无故地关心起一个陌生的女孩？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做下来休息休息，还是……”
　　“小殷姑娘，你觉得你的绮滟姐姐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啊？”少女愣了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木讷地吐出几个字，“绮滟姐姐……是个好人……”
　　“好人？哈哈哈……”
　　少女不爽地瞪了宫续炎一眼。
　　这个人太奇怪了，总莫名其妙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突然，宫续炎收起笑脸抓住少女的手，表情严肃地说道：
　　“好吧！我今天便带你去看看这江湖上是否还有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