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月清霜梦有知》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2、不识赠花情

　　上回说到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那梨香院本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薛姨妈每日饭后或晚间便去找王夫人话旧，或与贾母闲谈，日复一日便这样过了，倒也觉得心下自在安怡。
　　如今且说宝钗每日与迎春三姊妹作伴，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宝钗原就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况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因此深得人心，小丫头们也喜找宝钗一处顽。宝钗倒也乐得听丫鬟们叽叽喳喳说些府里的趣事，偶然听到关于林姑娘的只言片语，便格外留意些。只是放心不下哥哥与贾府纨绔子侄来往，会酒观花，甚至聚赌□□，在府中住得便不那般如意。有心将情况告知，又暗自猜测薛姨妈也并非全不知情，只是自知管不住薛蟠，索性装作不知，落个清静罢了。
　　又有另一桩事颇为伤神。那日先抽了手去，自知失了礼数，有意与黛玉交好，望她莫要记挂于怀，且宝钗向来交友泛泛与人为善，难得遇见个气质容貌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姊妹，一见之下，竟有引为知交的心思。故常去寻黛玉说话，黛玉却始终有些不冷不热的，宝钗起初只道她便是这性子，却究竟不免有些失落，后来偶然见黛玉和宝玉一处说话，亲密无间，又听莺儿说起他两个前日言语之间不合，黛玉只气得在房中独自垂泪，亏得宝玉自悔失言，前去俯就，方才好转。这才知道黛玉全然将自己当外人看待。
　　宝钗本是个不计较的，因了此事，却心下不喜与宝玉多言，渐渐就常待在梨香院内，不大往那边去了。偶尔去了两次，撞见宝黛二人一道顽耍，回来之后便有些心气浮躁，惹得先天的热毒之症又犯了，每日咳喘，自树下取出冷香丸吃了一丸，方才好些，更有了在屋内静养的理由。
　　一日宝钗晨起漱洗完，对着镜子出神，莺儿手执一把细齿圆尾金丝楠阴沉木梳，轻轻梳理着那一头如瀑青丝，正挽了发髻要将平时常戴的檀木簪插上，宝钗忽问道：“家里带来的那十二支纱堆的花儿搁到哪里去了？”
　　莺儿笑回：“姑娘平时一向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今怎的忽然想起来了？待我去找找罢。”说着便放下梳子进内屋去了，不多时掀了帘出来，手中赫然捧着个小锦匣。莺儿打开锦盒，拿了一支银红色的比画道：“姑娘爱什么颜色的？我觉着这颜色就很好。”
　　宝钗向盒子里望了一眼，见果如自己所记得的那样，除了些颜色鲜亮的，还有一支藕色，一支鸭卵青，一支蓝灰并一支黛蓝，稍作沉吟，吩咐道：“你去把这匣子给我母亲，就说这是宫里的新鲜样法，白放着可惜了的，不如送给姊妹们戴去。让她得空了交姨妈带回去，给那三个姑娘每人两支，再……”宝钗本意是要拿了去送黛玉，不期然却有些不愿表露出来，故意先提宁国府家的三姊妹，“再送林妹妹两支罢。”一语未了又有些耳根发热，咳喘起来。
　　“还剩四支呢？”莺儿不知宝钗此时怎样一番心绪，只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剩下四支便给凤姐姐。你去吧，我且歇会儿。”
　　“可……”莺儿记起头还没梳完，一时有些不明所以，送花哪有这样着急？却见宝钗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只得抱着匣子退下了。
　　宝钗往前探了探身，见镜中人的神情依旧端庄沉稳，只是眼角唇边带上了一缕温柔笑容。那四支纱堆的花儿精致逼真，色调又淡雅，正合颦丫头的性情，料想迎春等人也不爱那清冷的颜色，必是不会挑去的，不知颦儿可否喜欢。

　　话说这日周瑞家的上来回王夫人话，王夫人却不在屋内，问了丫鬟，方知是往薛姨妈那里闲话去了。见着薛姨妈与王夫人正在长篇大套地说些家务人情等语，不敢惊动，便进得里间来。
　　宝钗穿了身家常衣服，乌发松松地挽了个纂儿，正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描花样子。周瑞家的掀帘进来，宝钗便放下笔，满脸笑容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忙陪笑问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忙笑着将自己近日微恙之事解释一番，又闲谈起了冷香丸的配方。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过了片刻，似乎周瑞家的回完话要退出去，宝钗在房内只听薛姨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宝钗心下就有些后悔，若教周瑞家的带去给林妹妹，还不如让莺儿去。
　　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周瑞家的出了房门，宝钗鬼使神差地放下描了一半的花样子跟了出去。莺儿忙也站起来，宝钗便说：“不打紧，我在屋里待久了闷得慌，略出去走走，片刻功夫就回来了。”随手披了件素色撒花倭缎披风就出去了。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往王夫人正房后头去了。宝钗躲到屋角，心下思量着：老太太也是真心疼林妹妹的，近日说孙女儿们太多，便把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边房后的三间小抱厦住，只留宝玉黛玉陪在身边解闷。不过换做我是老太太，也得偏心，颦儿那样的人，世间谁不偏爱些。正自顾自想着，见周瑞家的已经出来了，忙又悄悄跟上去。途中周瑞家的碰上智能，停下来说了会儿话，竟朝着凤姐那儿去了。
　　宝钗心下便暗喊了声糟糕，凤辣子是个不在意的主儿，最后剩了四支给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却不知林妹妹那般七窍玲珑心，独独剩两支给她，岂不是不识趣？一时冲动，有心拦住周瑞家的，自己去送花，却见已经进了凤姐院中。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那儿去了。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一到解九连环顽。宝钗到窗外屏息凝神听着，周瑞家的进去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黛玉还未接话，宝玉却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宝钗在窗外听了，心中便有些懊恼。
　　又听黛玉问：“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宝钗听了，急得直欲跺脚，却又无法。果然黛玉便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宝玉见周瑞家的不言语，忙岔开话题，问起宝钗。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嘱咐茜雪去瞧瞧，只说是他和林姑娘打发的去请安，就说自己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去看。
　　宝钗心中暗叹：宝兄弟倒是个会做人的，倘若不是自己见到他这般生龙活虎，只怕也要信了他句句都是真情实意。又听宝玉去哄黛玉：“以后我去京城，只给你一人带花，你爱什么只管和我说，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黛玉方笑了。
　　宝钗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梨香院的，一路上只反复想着：我那花也只是专门为送颦儿的。到了屋内，莺儿迎上来问她去了哪里，只也不答，径自往桌前坐了，似有感怀，便取了纸笔欲写些什么，怔了半日，也只是写了一句：未妨惆怅是清狂。

作者有话说

　　平生……最怕写，穿什么，用什么……描写一把梳子，刷了半天百度……原本想用檀木，最后还是觉得金丝楠木更符合宝钗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