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见亦如故 ...
-
在路不记其日。几日舟车劳顿，纵是宝钗素来稳重娴雅，也有些坐不住了，抛下手中方读了一半的《漱玉集》，挑了帘子向外张望。恰逢薛蟠骑马打车外经过，见如此这般，不禁笑道：“就快到荣国府了，妹妹且少安毋躁，读会儿书罢。自父亲过世，你镇日家做些针线活，再不以书字为事，别人看不出，我却知道你心里还是挂记着的。这不，我千万嘱咐了莺儿，莫将那劳什子针线带着，只托人给你找了本词集，妹妹可别辜负了我这番心意。”宝钗心下感动，也不答话，只抿嘴一笑，掩上了帘子，兀自看书去了。
薛蟠见得妹妹笑了，忙也回了个笑脸，随后又勒了马，怔怔看着马车远去，竟忍不住心酸：此番送妹侍选，以宝钗的天人之姿，定然能够入选宫中。又闻今上崇诗尚礼，而父亲在时，偏爱宝钗，亲自教其读书识字，才学十倍于我，若是如贾府那般出了个皇贵妃，薛府也定然能在皇恩庇护下重拾旧日荣光。前几日搜了些诗词珍本来，原只是为了宫选更有把握，适才看到妹妹那一笑，才记起父亲去后，再未见她这般由衷地笑过。
且不提呆霸王一时自悔，只是想不到前些日子自己恃强打死冯渊，强抢英莲，才是让妹妹愁眉不展的症结所在。却说宝钗车内抚着词集出神，念及李易安那般才容，晚年如此凄凉，可知天妒红颜。但究竟也还有“赌书消得泼茶香”之时，自己这番若是进了宫……
一声轻叹，宝钗转念想到了贾府。母亲前日里提过，京城林如海之女如今听凭父意安排，投奔了荣国府，听说也是才貌绝佳，只性格有些孤僻，不喜与人多言。进府时，贾府公子闹出的笑话都传遍了，只说那愚顽见着林家姑娘，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般轻狂无礼，只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只盼着莫要久留才好。宝钗暗自思忖片刻，又拾了书，逐篇读下去。
薛蟠开口素来没谱，不料路程倒是估量得不错。宝钗正以食指沾了茶汤，在案上划着一句“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感叹易安词之意境开阔，忽听得莺儿在耳边唤道：“姑娘且回神，荣国府便要到了。”忙掀了帘子，见得沿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远远又瞧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一匾，稍近的些便看清了匾上书有“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又往西行不远，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薛蟠骑马行得略快些，又不拘那么多礼数，早已到了府前，通报了门仆。王夫人听得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得忙带了女婿人等接出大厅。
宝钗这头打叠起精神，向王夫人问了安好，便退到一旁，任薛姨妈与王夫人姊妹俩泣笑叙阔。随即又拜见过贾母。贾母喜得握住宝钗的手不放，仔细瞧了又瞧，笑道：“也是个模样俊俏的孩子，比起我家那姑娘，还显得端庄大方些。”一边转头问婆子们：“宝玉和林丫头呢？还有姑娘们也都一并请来，陪宝丫头说说话，这几个孩子都是好的，以后在一块儿作伴，也都好有个照应。”婆子尚未答应，凤姐早笑道：“老祖宗又糊涂了，没料到贵客今儿到，宝玉和那三个丫头都上学去了，我方才已着人去请林姑娘了，只怕这会儿子就该来了。”
话音未落，帘栊打起，两个老嬷嬷引着一个人进屋来了。只见屋里众人皆穿着华贵，彩绣辉煌，插金戴银，粉光脂艳，来人却只穿了月白洋绉曳地长裙，衣襟及领口处绣着几枝绿萼梅花，外罩雨过天青色薄锦缎披风，不施脂粉，娥眉轻扫，云鬓间仅斜插着白玉嵌珠簪。细看形容，竟是找不出词去描摹那一番情态，心中翻来覆去也只是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许是在梦中见过，抑或幼时和父亲午后在竹林中诵读诗书时，曾遥想过洛神湘妃仙人之姿。又见她身体面庞怯弱不胜，只怕有不足之症，不由生出一丝怜惜之意。
这厢宝钗望着黛玉发愣，黛玉也打量着宝钗。心下暗赞其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蜜合色窄褃袄配了葱黄绫子裙，端的是雅淡端庄，却别有一股艳丽丰姿。只是被她呆呆瞧着，有些窘迫，索性挽了贾母的手撒娇。
贾母将宝钗的手置于黛玉手上，合握住轻拍了两下，只问凤姐：“这天下最标致的姑娘，只怕都在我这破屋子里头了是不是？”凤姐忙笑道：“那是他们没见过老太太豆蔻时的模样。”贾母笑着啐了一口：“就你这泼皮惯会说话，难不成你见过？那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贾母与凤姐自顾自说笑。宝钗触到黛玉一只光洁如玉又纤瘦的手，忍不住心下一动，抬眼见到黛玉低头抿唇一笑，面上竟有些发烫，忙抽了手笑问：“不消说，这便是林妹妹了罢，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黛玉原本就被她瞧得不自在，这番她先撤回手去，心里便有了半分计较，只觉得这位宝姐姐似乎与自己有些不投缘，心中如何思量暂且按下不提，面上仍强笑着问了好。所幸贾母正嘱咐薛姨妈和宝钗在荣国府住下，以后也好来往亲密些。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好拘紧些儿子，遂忙道谢应允。
贾母安排了丫鬟去打扫梨香院，收拾行李，便转头吩咐黛玉：“你们姊妹以后作伴的日子还长，也不急着这一时。宝丫头一路劳苦，想必早就乏了，且让她歇着去罢。宝钗先前亦有此意，见着黛玉方才忘了，此时被贾母一提，更觉困乏，便也不强撑着，告退众人与薛姨妈径自前往梨香院歇息去了。丫鬟早在御制青花山水香炉内点起了安神香，宝钗卧于榻上，不一会儿便阖目沉沉睡去，意识昏沉之时，黛玉那低头一笑的神态又隐约浮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见亦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