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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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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明刚踏入胡家门槛,迎面遇上正欲出门的薛君山。
薛君山刚接到徐权的电话,要他把之前卖大烟搞火车皮的银钱按规矩孝敬一部分。薛君山纳闷,这老大哥难得主动讨钱,莫不是最近手头紧?他怀揣装满银元的小布袋,见顾清明垂头丧气走来,立刻把布袋往身后一藏,眼咕噜一转,道,“顾长官你什么时候出门的!伤未好全呢!”
顾清明见薛君山贼头贼脑,心头一亮,想起火车皮之事,严肃问道,“上回和你交代的事,如今三天已过,你早该办妥了吧!”
薛君山一摸脑袋,心虚一笑。暗叹这顾长官身受重伤,记性却半点未减。“你放心吧!我哪敢违背你的意思!”他含糊其辞。
顾清明若有所思,不知所起地长篇大论。“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打马虎眼!长沙情势堪忧,没你想象的太平!人命比那物资重要百倍千倍!伤员若不及时转移,届时鬼子攻城,一把火——”顾清明怔怔,如触地雷,话锋陡转。“总之,你挣再多钱也没用!保全性命要紧!”
薛君山直觉顾清明似是遭受打击,郁结于心,眉目间愁云惨淡。他表面上连声称是,暗地里莫名其妙。顾清明又思及一桩事,启唇相询,“之前听说湘湘要定亲了?我印象模糊,是什么日子来着?”
薛君山将逢喜事,笑答,“国父诞辰纪念日!就三天后!顾长官可要赏脸来喝一杯!”
顾清明幽幽沉吟,“好!三天后!越快越好!离开长沙才太平!”语罢,他长长叹息,径直穿过天井往二楼走去。薛君山思忖片刻,怀抱银元扭头离开。
顾清明推门进屋时,明台已醒来。
明台的军旅生涯短短数日,尚未浴血杀敌,也未戎马倥偬,仅因凭一个章远,便戛然而止。他失去与顾清明并肩作战的机会,更令满腔热血报国之志无处伸张。明台双双失意,一时间颓唐落寞,了无生趣,仅是方才沉睡的片刻,才能将烦忧暂抛。
而今见顾清明归来,明台灰黯的眸子里燃起一丝火光,他不必细想,也知顾清明去向,正欲启唇询问。不料顾清明眸光闪躲,率先抢过话头,“醒了?我刚才出门去街市买些东西,这不是湘湘要定亲了吗,准备贺礼。”
明台瞳火寂灭,嘴角浮现淡淡的苦笑。绍桓太过清明刚正,看吧,连扯谎都漏洞百出。两手空空何来贺礼。明台感慨万千,他深知顾清明竭尽全力,甚至可能委曲求全,依然无计可施,所以拿谎话掩着瞒着。
不过明台低估,压在顾清明心头那块巨石的分量。
顾清明千方百计地挣扎。他一刻不安,左顾右盼,又是整理文件又是挪移桌椅,最后拿起角落的铝壳热水瓶倒开水喝。他躲在氤氲热浪中,眼底倾泻惆怅。眼神凝在杯中,幻想烦恼能如汩汩水流泼倒出去,那该多好。
他太爱明台。若不是焦土政策箭在弦上,兴许顾清明当真会绞尽脑汁,把明台留在胡家,留在自己能够触手可及的地方。恩爱一日是一日,哪管天灾人祸是何时。他有决心!
然而如今——
“水漫出来了!”明台惊呼。
顾清明躯干一颤,霎时回神。热水淌过桌面淋溅一地,顾清明狼狈地放下热水瓶,却又不再碰那杯扑扑满满的开水。“你别再胡思乱想。”明台蹙眉,声线低沉沙哑。他起身握住顾清明的手,冰凉刺骨,令明台心惊。
顾清明眼帘低垂,与明台一同坐在床边。“明台,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去?”顾清明终于直视明台,寒声相问,语气稍稍一顿,“还是回巴黎去!那里最安全!”
焦土政策是壮士断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顾清明此刻依样点火,燃烧他的爱情,坚信保住性命,才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未来。
明台呼吸一窒,心头嘶嘶碎裂,纵使暗自准备迎接这般事实,当真劈头盖脸而来,叫他仍然痛不欲生。现在连自欺欺人都没法子了。“我——”明台反复嚼着字句,在时间上不断拉锯。
“我马上要启程回上高。”顾清明忽而起身往外躲。他早已没有重庆火车站推开明台时的狠心。顾清明软弱,悔恨,不忍,轮到他掩耳盗铃。“你再好好想想。我,我三天后,再来看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绍桓。”明台满腔浓烈的眷恋,用尽全力吐息,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轻微如尘的话音。
顾清明脚步一顿,眼眶里徘徊的泪由点成线,背对明台,流露真心。
门扉轻阖,两人生如浮萍,不知被命途乱流卷向何方。
——
1938年11月12日,国父诞辰纪念日,岳阳失守,日军直逼新墙河,湖南湘地的一角黯淡,如星陨落。长沙城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下午4时,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召警备司令酆悌,保安处处长徐权密会。三人共同商讨,起草焚城计划,共十三条。其大意如下:
长沙外围万一失利而决定放弃前,必须将公私建筑和一切准备运走的物资全部焚毁,不资敌用。警备2团与社训总队共同负责执行该任务,保安处负责供给引火材料。于11月13日凌晨2点以前,完成起火准备。
起火命令,须以湖南省主席之命令为依据,警备司令部发布书面命令,方为准。起火信号,先听警报,后见天心阁火炬。起火秩序,由天心阁,圣经书院两处逐渐向中山马路延伸,不可同时起火。
密会结束,酆悌与徐权二人各自携文书召集部下,紧锣密鼓地安排。
薛君山此刻正乐呵呵地在家张罗喜事,盛家父子早早到访,众人围坐正堂闲话家常,联络感情,殊不知一场泼天灾祸正悄然逼近。
由于今天仅是定亲,礼数从简。盛家公子着一件金绣红褂袄,权当喜服。胡湘湘作为新娘子,打扮考究许多。遵从老祖宗的传统,她着一身金玉满镶的荷边红罗,外套红绒小袄保暖,一双绣花鞋,鸳鸯交颈栩栩如生,极尽湘绣登峰造极的工法。对镜梳妆,黛眉樱唇,牛角辫拆去,青丝铺肩。胡奶奶为她梳头,轻声赐福,“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眼眶逐渐泛红,祖孙都不舍。
于曼丽也打扮过,媚眼如丝,点绛朱唇。她搀扶胡湘湘步出房门,两人仿若瞬间成长,再不是懵懂姑娘,摇身一变成风韵女子。明台和顾清明在天井里帮忙,见胡湘湘与于曼丽下楼,好奇打量,惊艳万分。或许是胡家上下甜滋滋的喜乐氛围,叫他们心头雨霁初晴。
胡湘湘径直到顾清明面前,青丝缕缕绾成云鬓,簪红纱绢花数枚。她的脸颊仍是红扑扑的,却不再像个撒泼的小辣椒,而是成熟待摘的小苹果。胡湘湘眉眼含笑,从耳后拆下一朵绢花伸手便别在顾清明军衣的胸前。“真好看!”胡湘湘勾起唇角,言语由衷。“谢谢你,顾长官!”
顾清明受宠若惊,愣愣片刻,风轻云淡的脸庞这才漂浮霞光。他眸中晕开柔肠,轻声道,“祝你幸福!”
忽而明台一张嬉闹的脸庞挤进两人中间,他醋意横生,玩笑道,“胡湘湘你偏心!我怎么没有红花戴!”胡湘湘给顾清明戴上红花,既是将自己的幸运馈赠,也是为告别她此生第一个朦胧倾慕的男人。至此之后,以夫为天。明台深知胡湘湘这番心思,是故意打趣。
“我都出嫁了!明少爷你还欺负我!”胡湘湘瞬间回归本性,嘟嘴又摘取头上一朵红花。但她不给明台佩戴,直接往明台额前的刘海上一别。眼看明少爷变成美娇娘,胡湘湘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顾清明与于曼丽也忍俊不禁。
于曼丽正欲抬手替明台取下,不料顾清明已满目柔情,率先一步。顾清明对上明台深邃的眸子,指尖的动作也越发缓慢。他们多久没有这般卸下包袱,灼灼相望了?顾清明平静如水的黑眸泛起涟漪,他垂首,把红花别在明台胸前,不发一言。
明台见顾清明低垂的长睫微微颤抖,连同他的指尖难以安生。心,仿若一只狭小的收口布袋,硬生生塞着太多爱恨,难免不堪其累,满溢遗漏。自心口流窜,充目盈眸,凝上眉头。顾清明不得把持控制,明台又何曾掌握方寸。于是两人又狠心错开目光,佯装无知无觉。
于曼丽眉头深锁,是旁观者清。恰时胡湘君催促新娘子进屋,于曼丽便与胡湘湘踏入正堂。顾清明与明台再度各自忙碌,张灯结彩。
正当此时,胡家门扉大开,莫小弟的身影一晃而来。他气喘吁吁,有要事求见薛君山。薛君山正和盛家老爷讨论小两口未来该去哪国生活,不料莫小弟不开眼打断好事。他拎起莫小弟的衣领,大摇大摆走向天井角落,低声道,“干嘛呢!瞎嚷嚷啥!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啊!”
“大哥!徐徐徐处长急着找你!”莫小弟结巴道,“机要大事!十万火急!你必须立刻回处里!”
顾清明见此情形,耳闻只言片语,心头料想是焚城之事。他眉头一拧,沉声相询,“小弟,你是不是听见什么风声?”
莫小弟不解,呆呆反问,“什么风声?”
薛君山这老江湖转动眼咕噜,反复思量顾清明数日前的反常,以及徐权急忙敛财的举止。他眸中精光一闪,眼皮直跳,逼问顾清明,“你说的又是什么风声!”
顾清明霎时止唇,犹疑片刻,“你还是先赶回保安处吧!”
薛君山蹙眉。徐权不会无缘无故为难,既然是非去不可,那便快去快回才好!“顾老弟啊,今儿是湘湘大喜日子,咱们家就我一个能搬能抗的壮丁。我先去保安处一趟,家中劳烦你和明少爷帮衬帮衬。还有两个钟头开宴,我定能赶回来!”
“你放心。”顾清明一口答应。薛君山与莫小弟这便往保安处去了。
——
天幕渐暗,长沙城的上空仿若笼罩着一层象征死亡的祭奠黑纱。天际昏黄的落日尚有余晖,却被环伺在侧的苍狗吞食殆尽。冬日昼短夜长,一旦天色黯淡,冷风便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八方吹来,呼啸声似凄厉哀嚎。
“要命!什么鬼天气!”薛君山缩起脖子,搓手,将袖管对拢。他一开口,吐息成一团白雾蒙在眼前。一个不留神,视野中锋芒刺来,薛君山堪堪一躲,有惊无险,回头破口大骂。定神一瞧,是街边肆意生长的矮树,叶瓣凋零,徒留光秃秃的枝杈,苍灰颓然,尖端如针。
薛君山扭头继续前行,不料没走几步,在街口拐角被人狠狠一撞!他眼皮直跳,接二连三遇上倒霉事,气得牙痒痒,正要逮住横冲直撞之人。不曾想那人破布烂衫疯疯癫癫,全身恶臭难忍,像是外乡逃难而来,不断怒吼嚎叫,“小鬼子打来了!小鬼子进城了!小鬼子打来了!小鬼子进城了!”身影鬼魅般往人群中一闪,声音渐渐遥远,却久久回荡。
长沙街头的广播喇叭忽而呲呲啦啦地发声,如同电锯钢头钻开脑壳,叫人耳膜生疼。“孙中山先生是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和民族英雄,是中国民主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广播内断断续续传来省主席张治中失真变调的嗓音。
为庆贺国父诞辰纪念日,长沙城中举行缅怀大会,市民皆可前往参加。故而路上手握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的男女老少,随处可见。然而他们脸上并未挂着节日的喜悦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浓聚不散的密布阴云。他们若有条件,有资本,早已逃离苦难之地,迁徙去更加安稳的后方。如今蝼蚁般偷生,尘泥般苟且,是无以为继,退无可退。只愿亲眼瞻仰国父遗照,亲耳聆听激昂宣言,给绝望濒死的心田浇灌这毫无养分的谎言,聊表慰藉。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恨也无声,泪也无声。
薛君山揉着狂跳的眼皮,莫名感到心有戚戚。当他来到保安处,昂首挺胸与保安队诸位属下肃听徐权指令,这才惊愕大骇,如被迎面一刀劈成两半。焦土政策!焚城计划!这就是顾清明所言的风声啊!
会议结束,徐权下令今夜谁都不准擅自离岗,直到将汽油一桶桶完好无损地移交警备团,方能收工回家。薛君山脸色煞白,往日嬉皮笑脸捣糨糊的本事一朝尽丧。“大哥!我的老大哥!今日可是湘湘定亲的日子!全家还等着我回去开饭呢!您行行好,放我回家,我绝不将焚城之事透露半分!”薛君山挣扎,无论如何都不愿参与这惨无人道之事。哪怕是移交汽油,也像是将杀刀献给刽子手的帮凶!他尚存的恻隐之心,微弱跳动。
“去你的!”徐权自身难保,一改往日态度,对追随多年的薛君山毫无仗义,厉声喝道,“保安队由你带领,若是今晚任务没有顺利完成,薛君山!你等着掉脑袋吧!”徐权撒了火气,立刻扭头离开。
薛君山算是看清徐权此人的无情毒辣。与虎谋皮,总有被反咬的日子。有酒有肉有钱赚,称兄道弟。无金无银无权势,落井下石。可他薛君山的人品较之徐权,又能好到哪去,不也是瞧着顾清明和明台的显赫家世,祖宗祖宗唤得顺口,脸皮门板样的厚。
想到顾明二人今日替他胡家张罗喜事,忙进忙出,薛君山又幡然悔悟。他们也把自己当朋友了,这才是君子之交,是真情换真心。再见二人,薛君山决定,狠狠补上亏欠的感激之言。
思及此处,薛君山召来莫小弟,硬着头皮率队出门,完成违背良心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