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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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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7时,胡家。
薛君山迟迟未归,眼看酒水佳肴备齐,众人等不耐烦,胡湘湘饿得吃起蜜饯果腹。顾清明只知保安处着手焚城任务,却不知今夜便开始引火准备,毕竟上高方面收到的消息是敌人尚未强渡新墙河,这般来去推算,长沙至少有十天半月的疏散时间。
胡家终于不待薛君山归来,先行开席。顾清明心有疑窦,面色深沉。幸好有明台幽默风趣,与胡家双胞胎一道嬉笑玩闹,在饭桌上活跃气氛,这才令盛家没有因薛君山的缺席而心生嫌隙。
当晚9时,喜宴结束,宾客尽欢。盛家父子暂归,胡家收拾妥当,众人早早入睡,整座长沙城也远离尘嚣,重回寂静。顾清明倚窗眺望,明台枕臂卧床,两人独处一室,却相对无言。顾清明的眸中满是窗外皎洁的月光,明台的眼中却盛着屋内跳动的烛火。
顾清明迎面吹风,眼眶被风刀刺得血红。他唯恐明台着凉,伸手阖上窗户,手表自袖中惊鸿般一现,优美圆润的弧线恰似高挂的明月,金属银亮的折光也如璀璨的星海。明台心头一动,默默从被子里伸手,摩挲打量自己手腕上同样的那一只。
“早点休息,明天——”顾清明双拳紧握,将心一横。长沙岌岌可危,不可再拖延。
“明天我收拾行李回上海去!”明台不待顾清明说完,抢先将狠心话语道出口。顾清明怔怔,体会到明台的温柔。他替他说了叫人肝肠寸断的剐心之言。“我会回上海去,但决不去巴黎!我想过了,报国不一定要上战场,我可以做记者办报刊写时事评论,可以开厂搞实业给流民提供工作岗位。”明台的声线越发哽咽,“总之,我不离开中国,也不离开你!”
顾清明得此宽心一言,再不为明台的未来担忧。他俯身靠近桌边摇曳的烛火,薄唇微启,轻轻吹灭。无边黑暗中,明台眼眶湿红,声线微颤道,“明天别来送我。”
顾清明在黑暗的掩饰下,潸然落泪。他咬住下唇,全身颤栗。半晌之后,幽幽一字回荡屋中,“好。”
门扉轻轻开合,顾清明离开。他悄悄站在廊外许久,直到扼住满腹的酸楚悲痛,才慢慢下楼欲要去保安处和薛君山道别,感谢胡家多日照顾,此后恐怕不会再来叨扰。
小穆驾驶吉普车随顾清明至保安处,大约已是10点。保安处除一两名留守队员外,其余人皆在薛君山指挥下分成几组与警备2团接头,移交起火材料。顾清明听罢,心惊胆战,这么早做起火准备故而是积极落实焦土政策,但汽油危险易燃易爆,若有个闪失岂非弄巧成拙。顾清明反复忖度,认为焚城之事另需斟酌,便不顾半夜三更,直奔张治中公馆当面谏言。
顾清明前往张公馆途中,遇上社训总队人员,只见他们提着油漆桶在起火位置涂写一个大大的“焦”字。走街串巷地标记,挨家挨户地标记,不顾那建筑来历与背景,哪怕是历史悠久底蕴厚重的千年古楼,一视同仁烙上丑陋印记,沦为待宰的羔羊或等候处决的死囚。见此情形,顾清明更坚定要劝谏张治中,重新制定焚城计划。
11点,半山腰的张公馆门外。
吉普车停罢门边,顾清明遥遥望见公馆内尚有几间屋子亮灯。小穆率先下车向大门内站岗的警卫员通报。警卫员小跑步进入宅邸,片刻后公馆的灯逐一熄灭。顾清明见状,知晓张治中刻意闪躲,不甘不平。他整理戎装亲自傲然伫立在大门前,侧头向小穆寒声道,“再报!以家父名义通报!”
警卫员又卖力跑了个来回,向顾清明正行军礼,回答道,“主席要休息,请顾少爷速速离开。他说此事乃委员长亲自下令,箭在弦上,不容置疑。”
“长官,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小穆拧眉建议。
顾清明咬牙,双手捏紧成拳,指节生生发白。他向门内扬声大吼,“张主席!卑职顾清明!有要事禀报!望主席听我一言!”顾清明眉头紧锁,双眸炯然有神,黑白分明,灿亮得令星月顿失光华。他字字铿锵,发自肺腑,尽是满腔忠诚。
“张主席!焦土政策的前提可是长沙失守!我军在北面两道防御阵线,一则新墙河,二则汨罗江,皆是重重把守固若金汤!东面由74军坐镇上高,也尚无纰漏!何以选定今日仓促准备起火事宜!”
冷风无情吹散顾清明的话语,将之断断续续模模糊糊。顾清明鼻尖发酸,提高声线,坚毅如铁,道尽利害关系。“主席!卑职不敢质疑军委会的决断!不敢忤逆委员长的指令!但如今伤员百姓千万,未得疏散!汽油堆藏城中各处,实为隐患!若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主席请三思!”
话音方落,公馆某处的灯忽而一亮。顾清明眸色一动,欣喜浮现脸庞。却在数秒后随熄灭的灯光转为黯淡失望。寒风刺骨,灌入衣襟,顾清明心底一片冰冷,脸颊冻得微红,唇瓣干涸龟裂。小穆从车里取出披风给顾清明拢上,想起他仍伤势未愈,忧心忡忡。顾清明如坚硬磐石纹丝不动,又像一株寒松顶天立地,固执到底,不愿妥协,在张公馆门前死守。
——
12点整,长沙城保安处。
薛君山万般无奈地交付汽油和引火材料后,带队回到保安处,一一清点人数,又一番告诫命众人严守军事机密,切勿扰乱民心。可部下们各个都是卑微小民,哪有多高的思想觉悟,就算不将焚城之事大肆宣扬,也定然知会亲朋好友,连夜拖家带口逃亡。薛君山也不例外。他表面上厉声严色地下令,心底早已盘算着收拾行囊,天一亮便携盛家父子一道离开长沙。
训话完毕,保安队众人如鸟兽四散。薛君山立在办公桌边迟疑踌躇,心头仿佛有两股力量斗得难舍难分,令他一张宽脸阔腮扭曲拉长。莫小弟在旁焦急,催促薛君山赶紧回家。薛君山脱下呢布帽子,摸了摸汗津津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小弟啊,你说,咱们会不会下地狱?”
莫小弟霎时无言以对,默默垂首。薛君山感到心砰砰直跳,如鼓点般越发密集,几乎要蹦出胸腔。他又惶恐难安道,“你说鬼子什么时候来?这把火什么时候会烧起来?城里百姓能来得及逃走吗?眼下入冬,天干物燥,指不定一根火柴就——”
“大哥。”莫小弟仍是低头,却不敢再细想。
薛君山忽而闷哼一声,狠狠抄起桌上电话就往徐权官邸里打,漫长的等候音叫人更加心神不宁,连拨三回,无人接听。薛君山大力地扣下电话,立刻拉住莫小弟就往外头冲。“小弟!咱们去把汽油统统收回来!掉脑袋我也坦荡了!”
万万没想到,薛君山与莫小弟方才走出市政府大门,惊见长沙城南门方向黑烟密布火光冲天!仅仅片刻,南边方向多处起火爆炸!烈焰尚未映入眼帘,天幕一端却已赤红阵阵。两人目瞪口呆,一时怔住。
“谁他妈说今天就烧的!难道小鬼子真打到家门口了!”薛君山悲怒交加,惊慌失措,好不容易理清头绪,抓住莫小弟的衣襟大吼,“快!快去通知你大嫂,回老家躲躲!快去!”
“大哥!你呢!”莫小弟紧张地结巴起来。
薛君山疯狂掏出衣兜里所有法币银元,一股脑塞进莫小弟手心,指尖冰冷发颤。“我去找消防队灭火!你快走!你快走!”薛君山狠狠一推莫小弟,跌跌撞撞地就往消防队奔去。
——
同一时间,胡湘湘莫名心悸,从梦中辗转醒来。她偷偷拉开床侧小灯,一双机灵生动的圆眸眨巴眨巴,望见挂钟上时针分钟重叠于“12”之上,胡湘湘凝神思索,羞赧微笑。自个儿定是做新娘子的喜乐劲儿还未过去,激动地难以入眠。
胡湘湘小心翼翼下床,床边正静静摆放着红艳喜庆的绣花鞋。她莞尔一笑,将光溜溜的脚丫子往鞋里一钻,整个人轻盈落地,如翩翩彩蝶在花丛起舞飞扬。胡湘湘哼着莺莺燕燕的小曲调,自得其乐地房中陶醉。绣花鞋漫步莲移,如花瓣蜿蜒落地,柔软无声。
正当此时,胡湘湘感到眼角被频闪的红光所刺。她扭头望向单薄的纸窗,但见窗外红光透来,如被人不断泼溅鲜血,树影婆娑不止似厉鬼魑魅。胡湘湘脸色一白,恐惧地伸手轻推窗户。对街住户的高墙燃起熊熊烈火,火焰如藤不断交缠攀爬,瞬间将一整栋屋宅吞噬腹中。对面窗口内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一个红彤彤的火人张牙舞爪爬窗而出。
“救命!救我!”扑通一声,火人坠地化作血肉。
胡湘湘有感热浪铺面而来,焦糊的气味钻入鼻腔。她吓得肝胆俱裂,门外恰时砰砰敲响。胡湘湘又全身一颤,泪花闪烁,懦弱得哇哇大哭起来。
“湘湘!”门外是明台焦急的呼喊。他不得回应,立刻使劲儿将门撞开。“拿上重要的东西,快走!不!什么都别拿了!快!”胡湘湘不争气地脚软,明台将她从地上一拽,握住她的肩膀。两人踉跄地冲出房间。
胡家众人都被这场毫无预兆的灾祸惊醒,他们胡乱穿上衣裤,仍是一副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模样,互相搀扶,支撑依偎,在天井里惴惴不安,乱了章法。胡湘湘牢牢紧抱胡奶奶痛哭,脑海中徘徊着方才活人被烧的瘆人场面。
“我听薛大哥说这外墙防火防枪,咱们把门看牢就一定没事!”明台乱中有序指挥。他脖子上挂着刚才匆匆忙忙找出的檀木佛珠,正是霖觉留赠之物,也是明台珍视宝贝的物件之一。佛珠颗颗散发普度众生的禅光,令胡家人莫名地心安几分。众人听明台言之有理,纷纷点头。
明台与于曼丽对望一眼,二话没说便要去门边查看。不料沉重的铁门咣当一响,竟被粗鲁地一脚踹开!来者乃是三五名年轻力壮的小伙,着警备司令部的制服,芝麻绿豆的军衔。他们高举火把,手提油桶,浩浩荡荡,神佛莫阻。“奉张主席命令烧毁城中所有物资建筑,不资敌用!反抗者当场枪毙!识相的快滚!”这话脱口而出,流利急速如发机关枪,并未给人半分思考的余地。
“我丈夫是保安队队长薛君山!你们敢动一步试试!”胡湘君挺身而出,张开双臂保护胡家老小。
为首之人嗤笑一声,挥手发号施令,厉声疾呼,“管你天王老子!给我烧!”
放火队员得令,拔腿就往屋里头飞奔,甭管一家一当值不值钱,两眼一抹黑,抬手泼上黄澄澄的汽油,一副如掌大权指点江山的快意之状。胡奶奶年事已高,小脚碎步紧跟防火队员,先是哭喊求饶,后来无计可施,唯有以卵击石,抢夺油桶,不料被狠狠地往地上一推,摔得不轻。胡家人眼见此情此景,委屈至极,怒从心起,撸袖咬牙,发疯似的与防火队员扭打撕扯,纵使螳臂当车,也要捍卫家园。明台与于曼丽也身在其中,为可怜的胡家人打抱不平。
明台与于曼丽是练家子,平日深藏不露,到如今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再不手下留情。三不五除,左右擒拿,将防火队员死死摁在地上,令其动弹不得。胡家人仰马翻,期期艾艾地爬起,互相安慰,泪眼迷蒙,恨意满腔。他们万万没想到日本鬼子的炮火未至,竟是自家人要亡自家人。
“谁敢放火!我剁了他!”明台顾念这些放火队员也是炎黄子孙,心头不忍,寒声吓唬威吓一通,便慢慢松开指尖。不料身下那为首之人刚闪身逃出,冷哼一声,竟摸出腰际森冷的驳壳枪,直直对准明台脑门!
“明台!小心!”于曼丽大骇,松开手下败将,正欲箭步上前施救。
一刹那,明台眸光凌厉如刃,散射冽冽寒芒。但见他身影如风,长腿如剪,一个疾风扬尘的侧旋扫腿,快到令人眼花晃神。那为首队员恍惚眨眼,再度清醒之时,驳壳枪竟已落入明台掌心,且保险下叩,枪口抵额。他顿时心悸胆寒,全身发颤。
“我想起来了!”那人结结巴巴,色厉内荏道,“你就是那个入伍没几天便被革除军籍的!”他似是寻得一丝半点的证据,令内心平衡。“我告诉你!你敢阻挠起火就是枪毙!我已经认出你来!你若识相——”
“乓——”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长空!众人吓得抱头蹲坐,放火队员更是连滚带爬地逃出胡家!一缕黑烟自枪管中幽幽冒出,明台黑白分明的眼眸冷得不见任何情绪。他眉头紧锁,屏息凝神,从牙缝里挤出只言片语,叫人骇得头皮发麻。“你记得我就好!我连营长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怕你不成!”
防火队为首之人吓得双腿打颤,脚底发软。他嚎叫一声,连同汽油和引火材料也弃之不顾,保住小命撒腿就跑。扭头见厚实的铁门上徒留一小窟窿,又碎碎不休地骂爹骂娘,钻入巷中,不见踪影。
胡家众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却心有余悸。于曼丽上前查看明台。明台疲惫苦笑,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此刻他万分担忧顾清明的安危。虽然深知顾清明携带手枪,有小穆保护,还能靠吉普车快速转移。可城中已然乱成一锅粥,大火将整片夜空染个通红,爆炸声呼救声奔踏声哭喊声,不绝于耳。明台怎能不担忧。
正当此时,胡家大门又被推开。明台敏锐地举枪,大吼道,“谁!给我滚!”
来者惊得后退数步,复又急忙上前。军绿色的保安队制服映入眼帘,正是莫小弟。“是我!是我!大哥让我送大家去老家湘潭躲避几天。”莫小弟一现身,胡家人纷纷围上前去询问薛君山的情况,以及这突降而至的灾难是何种因由。你一言我一语,莫小弟像个无头苍蝇,最后只得赶紧将众人送上保安队的黑车,再做回答。
胡家人来不及收拾家当,将门扉紧闭锁死。莫小弟坐上驾驶座,回头清点人数,霎时惊呼。“怎么少了三个!明家少爷!曼丽妹子!湘湘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