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囿鱼

45、第四十四章

　　胡家的床榻依旧狭促，顾清明半卧，明台唯恐压触到顾清明的伤口，便蜷缩成虾子姿态躺在边缘，仅一只手搭在顾清明腰际。明台仍在顾清明身旁，这令他稍稍宽心，困倦袭来，闭目睡去。然而顾清明却睁开眼，见明台终于入睡，呼吸起伏不定，眉头紧拧不放，伸手便揉揉他的眉心，柔情眸光颤动成晕。

　　顾清明轻手轻脚地抬起明台的手臂，抽身下床。戎装加身，武装带紧勒躯干，顾清明闷哼一声，是伤口遭受压迫。他拂去额间细汗，端正戴上军帽。一丝不苟地穿上军靴，抱起宽大的披风抬步出门。临走阖门之际，又深深凝视明台安然的睡颜。

　　“小穆，回警备司令部。”顾清明的双唇寡淡到毫无血色，倾吐的一字一言却是不由分说地凛冽。小穆欲要劝阻，又不明缘由。顾清明坐上吉普车，言简意赅道，“我要酆悌给我个交代！”

　　吉普车隆隆行至警备司令部大门前，小穆上前知会，不料警卫员告知酆悌正在荣华园开会。顾清明命小穆掉头前去荣华园。

　　荣华园与长沙市政府大楼临街相望，乃城中最为庄严肃穆，开阔敞亮的礼堂，一般用以举行市政府会议，或是民间大型集会。此刻，荣华园漆黑的铁珊门前，正有数十名警备团兵员严阵以待站岗。

　　顾清明的吉普车尚距门前百米，一名肩背步枪的小兵便小碎步跑来，抬手拦车，这番谨慎严苛的架势，叫顾清明不禁猜度，今日荣华园中莫非有不得了的人物？“你好！在下74军301团参谋顾清明，有要事求见警备司令酆长官！”顾清明探出头，沉吟。

　　小兵眼见顾清明衣领上晔晔军衔，思量片刻，脸色紧绷道，“对不住长官！里头有重要会议，除非有手令，概不放行入内！望您海涵！”

　　顾清明眸色流转，遥遥望去，惊见荣华园门内停摆着数辆眼熟的轿车。张治中，酆悌，徐权的专用配车自是不必多说，除此之外还有数名军长的战地吉普，以及一部规格极高的铮亮黑车，恐怕唯蒋氏堪能受用。

　　“没关系！多谢！”顾清明无意为难小卒，转而低声向小穆耳语，“我们绕去后门！”

　　荣华园后门正对街尾，人烟稀少，与正门截然不同，该处无士兵驻守，门扉上拴着粗壮的铜锁。荣华园外围由铁栏杆保护，尖刺锋利，高耸难逾，专门防备特务或盗贼。顾清明拧眉扫视，见墙根生长着一棵郁郁葱葱的苍天大树，粗枝如盖，越墙探入。

　　顾清明眸光一亮，褪去披风，从吉普车座位底下摸出一只皱巴巴的文件袋。“小穆，你先回胡家去。”

　　语罢，他便下车，左右环顾，一跃攀上树干，长臂勾挂，鞋底死死蹭住粗糙的树皮。顾清明的肩胛肌肉牵连整片脊背，仿若听闻愈合的伤口丝丝崩裂之声。他疼得青筋微凸，咬牙用劲儿，翻身登上粗枝之上，引得枝叶悉索乱颤。稍稍喘息平复，见巡逻士兵成列经过，顾清明屏息凝神，直到他们不见踪影，这才稳稳跳跃着地。

　　顾清明整理衣襟，将文件袋夹在腋下，戴上一双白手套，气质英挺地大步走进荣华园。

　　踏入前厅，未至礼堂。前厅由红绒地毯铺设，数十名高级军官等候在内。看军职，多是战区参谋，中央大员的随行秘书等。各个苦大仇深，焦灼不安，交头接耳，来回踱步。礼堂厚重的大门紧锁，左右各站数名警备团军官，面色严酷，比起外头小兵小卒有过之而无不及。

　　“请问，您有何贵干？”果然，顾清明刚踏足前厅，便有军官上前盘问。

　　军衔相较，是一样的少校。顾清明思忖，前厅里比他更高位的军官都无法入礼堂旁听，看来当真是在举行一场机要的军事会议。顾清明拿起文件袋示意，“在下74军301团参谋顾清明，方从前线赶来递送重要文件。”

　　那军官了然，抬手指引顾清明，道，“烦请在外等候。”

　　话音未落，礼堂内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暴响！前厅众人皆心头一跳，双眸微瞪，踱步者霎时僵直身躯，交谈者瞬间噤若寒蝉。门前警备团军官草木皆兵，立刻拔高嗓门向内探问。“委座！是否需要我等入内！”

　　礼堂内传来阵阵怒不可遏的申饬之声，却不是应答门外军官。蒋中正独有的浓重浙江口音，竟铿锵有力，透墙而出，可见其毅然决然坚定不移之态度。

　　“弱国抵抗强敌入侵，焦土抗战是为争取时间，保存实力，最后取得胜利的要诀！壮士断臂，何来犹豫！事先把能转运的物资运走，运不走的统统烧掉！公用，民用，统统烧掉！免资敌用！免资敌用！我们用不了！叫敌人也用不了！”

　　一字一言如惊雷炸裂在众人心头，搅得人心翻江倒海，难以平息！火烧长沙？火烧长沙！日本鬼子竟已将咱们逼迫到破釜沉舟，自断退路的地步。一时间，前厅众人眼眶泛红，如鲠在喉，恨怨交加，心疼无措。顾清明更是难以认同这所谓的“焦土政策”，指尖深深刺进肉里，薄唇轻颤不止。

　　前厅沉默无声，礼堂内更是静谧得可怕。正当此时，大门轰然推开，蒋中正消瘦的身影一晃而出，前厅军官顿时肃穆垂首，毕恭毕敬相送。

　　顾清明尚未退离到角落，正挨着前厅中央位置。他面色紧绷，眼帘低垂，感到一阵疾风从眼前刮过，视野中是一双朴素无华的黑皮鞋，以及宽大的裤腿里露出的一小截瘦到皮包骨的脚踝。顾清明大胆地抬起眼帘，惊见蒋中正漆黑如夜的眸子里，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难以淌落的泪。

　　一闪而过，顾清明看不真切，复又目光垂下，依旧纹丝不动。他不禁忆起曾经远远窥见过委员长的庐山真面。因着家族缘由，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次，可父亲管束严苛，从未这般近距离接触。顾清明印象中的委员长，应是更为宽肩猿背，更为英雄气概。怎知如今，妄言一论，是个肩负国家兴亡，有苦难言的憔悴老头。

　　蒋中正在一众随行人员簇拥下快步离场。而后紧跟着是各战区总司令，参谋长，位高权重的陆军大将，最后张治中面如死灰，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顾清明迎上去向他相询，张治中似是充耳不闻。最后，酆悌，徐权两人若有所思，细碎交谈，缓步走出礼堂。

　　徐权见自己这远房表侄也高兴不起来。长沙若亡，他还算个屁保安处处长。徐权思及此处，郁郁寡欢，连招呼寒暄也省去，摆手向顾清明告别。顾清明也不爱搭理老奸巨猾的徐权。一码事归一码事，焦土政策暂先不论，他是为了明台来找酆悌。

　　酆悌正拧眉踌躇，抬眼瞧见顾清明，一下子了然于胸。他心头盘踞着火烧长沙之事，本可不再把精力浪费在明台与洋灰这件事上。然而此刻郁结难抒，正愁无人说话解忧，顾清明倒是个值得信任的倾诉对象。“这儿不方便说话，随我回警备司令部细说。”酆悌建议道。

　　顾清明正欲启唇，转而顺水推舟地颔首称是。他搭酆悌的车驾，很快两人便至警备司令部的办公室。

　　——

　　重回警备司令部，酆悌近距离细瞧顾清明，这才忆起他挨了军鞭重伤一事。酆悌连忙招呼顾清明落座，抬步便要亲自去倒杯开水。“酆大哥不必客气。”顾清明煎熬，呼吸凝滞，一股脑吐出深藏在心的烦恼。“我只求个明白！明台被革除军籍，是否是我父亲或家姐的授意？”

　　顾清明自打听说最终判决，便有此疑惑，明台与他描述审讯过程的细节，更加深了顾清明心头的疑云。是以，他刻意避开明台，独自一人来向酆悌求证。

　　酆悌不解其意，云里雾里，却斩钉截铁道，“绝无此事！”

　　顾清明得此答案，忽而松了一口气，转而却陷入更深的疑窦中。但见酆悌递来一杯开水，便踱步向办公桌，打开抽屉取物。“你自己看吧。”酆悌将数页轻薄的纸张置于顾清明面前，幽幽一叹，“并非我有意为之，实在是——兹事体大。”

　　顾清明的眼底映出一张皱巴巴的黑白报纸，他凝神一瞧，乃是一个礼拜前刊印的上海花边小报。报纸上的签字密密匝匝，引人头晕目眩，却唯有头版大标题粗黑有力，夺人眼球。“亚洲共荣发展或拯救上海低迷经济？”顾清明锁眉，快速扫读全文，洋洋通篇虽落笔经济形势，但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谄媚日寇之语气，妄图议和休战共谋发展之论调，言词奴态尽出，着实令人不齿。

　　顾清明面色紧绷，唇瓣泛白，目光凝于那撰稿人姓名，忽而眸光震颤不已。“上海经济学者，明楼！”顾清明哑声惊呼，报纸在指尖被生生捏皱。

　　酆悌的声音在顾清明耳畔嗡嗡作响。“其实你姐姐先前与我提过明家，但她深知你是非分明，懂得轻重。上回晚宴之际，我见你一力举荐明台，当初他大哥明楼可没这般明目张胆。如今明家恐怕已然列入军统的锄奸名单中，我怎敢再保明台。”

　　顾清明恍恍惚惚。他并未深究明楼投敌卖国，并未怀疑明台怀有异心，而是惴惴不安，惶恐莫名，仿佛他二人坚不可摧的爱情，如垂云，如青烟，一吹便散。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那些斑斓多姿的未来，不过是乱花纷飞迷人眼，是理想主义的白日梦。

　　在浊世昏尘，连爱情的一丝澄清，都无容身之处。

　　酆悌不知顾清明陷入沉思，还在自顾自地感慨命运捉弄。“我如今真叫自身难保！还以为从德国回来能够大展拳脚，实现满腔抱负！不曾想焚城任务，由张主席安排，而我竟被安排为总指挥。” 酆悌毫不避讳怒骂，“还有你那表舅徐权落井下石，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可恶！”

　　顾清明犹在舔舐心头伤口，轻声喟叹。“此事办成，千夫所指。此事不成，乌纱难保。不，恐怕性命堪忧。确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酆悌如得戳心之言，顿时喉间一哽。与顾清明发完一通牢骚，他也血气舒畅不少。郁郁难平又如何？该面对的，任凭骂骂咧咧，闪闪躲躲，它仍旧在哪儿，一丝不动。这道坎仍旧唯有独自一人闯过！

　　顾清明将报纸揉成团，愤愤地丢弃。平复心绪，理智回归。他望着唉声叹气的酆悌，忍不住建议道，“不若再向张主席请示！看焦土政策可还有转圜余地？”

　　酆悌摆手，“没有的。委员长意已决。武汉撤退时物资来不及运走，竟白白便宜了小鬼子，将之喂饱养胖。说实在话，此计虽是下下之策，却是可行有效。”

　　顾清明闷声应和。两人复又言语几句，酆悌交代顾清明，焦土政策乃是军事机密，切莫走漏消息。两人拜别，顾清明被送回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