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空琴流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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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
晏师低叱，一直牵住我的手骤然松开，地狱般的虚像浮画骤然崩塌，回到了船中榻上。
晏师捉着我的肩头，额头沁汗，眉眼担心，见我清醒，霎时惊喜，将我揽入怀中，满怀歉疚，“小谢，你身体几经折腾，我怕你承受不住，以为入了神气之交可以替你缓解金石之症。不想神气之中，你心中所念，反而牵扰你更深。是我不好，是我，又让你经历了过往的痛楚。”
“没事……”
我话语难继，周身如若附蚁在攻陷城池，一寸一脉的往骨缝里钻，锥心蚀骨的痛楚根本让你无从抵御。
在塔寺中我能抗衡金石，是因为无人可依，随意施展恶相法华，将自己的丑态恶态一一迸现发散出去。而眼下，晏师在我身旁。
犹记得出发去长公主别院的前日，我今日犯症，晏师在旁，我曾不管不顾，认不得她，咬了她。她全无介意，只管紧紧抱着我，任我涕泪横流，狼狈不堪，也不曾有过什么嫌弃厌恶，皆是担心不忍的怜惜，恨不得替我承受这痛苦也罢。
“晏师，你去我房间……”
我极度忍耐着，想趁着自己还有清醒的意识，送晏师出去。我怕我会伤了她。我现在已经习惯以施展饿鬼罗刹相来发泄金石犯症时的心中恶气，以晏师待我的心意，面对这样的我，她肯定不会出手。饿鬼罗刹相一往无前，全是攻势，我无法保证自己在全无意识的情况下，不会伤到晏师。
“你久睡七日，七日往复伦常，正是郁气盛与不盛的交界日。饿鬼罗刹相施展，的确能舒缓你心中恶气，其实却为泄气之法，经久下去，只会伤身，不会固本。尤其积郁多日，今日大盛，你若毫无节制，伤了神气根元，佛阳偏重的话，往后你会渐渐只有佛宗拘泥之相，失去自己本我。那个时候，你要避我出家，我要怎么办？”
“你是说我会落发出家，当个女和尚么？”
意识渐渐分崩离析，晏师的怀中很暖，很让人安心，身体却要似给拆了一样，残留的地狱恶相不时浮现，我心下恶气难平，但被晏师圈顾在怀，说什么也不能让恶气占了上风。
我仔细而努力的分辨着晏师的话，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寒香，都好近，好近...不想离开它们，万不能离开它们……
“对啊。你原本就病得不好看了，若是头发再没了，那就更入不了人眼了。”
晏师故作嫌弃，指尖轻轻拂开我额头的乱发，落了轻吻，柔软的温凉贴着我，她身上的虚热的情况好像好了。我顿时大觉宽慰，身上的痛楚也觉缓解不少，压着最深最后的弦，想着怎么也不能松开它。
“小谢，不要压制，让它们出来，就像在谷雨居时一样。神气，佛阳都是恶气来源，你越以它们压制，你心中恶气便会越来越强。你不要想它们，随着身体本能去释放。第一次，或许会很难，但是那天在谷雨居，我们不是挺过来了？往后的每一日，你都要这样松放出来，让身体去习惯这种折磨，时间久了，慢慢就会好了。”
晏师说来了她的打算，我听得清楚，更听清了她故作不在意，实则语气都在发抖的怜意。想她如此决定，每日都会见我受苦，心中定会难受极了。
“由身体本能而放，你身体会越来越虚耗，越来越撑不住，但比起神气之地的折磨，我宁愿你只经历身体的痛楚。何况有晏不知在，不会容你出事，我当初，就是想带你去见他。”
晏师附耳，将我不自觉挣扎的身体压住，整个人都贴在我身上。柔软蕴贴，耳鬓厮磨，我舍不得去推她，反而想将她压在身下，肆意折弄。
提到晏不知，我怔了怔，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想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他是谁，立时瞪着晏师，“我不喜欢他，不要去见他！”
晏师僵住，支起前身，墨发流长的铺散下来，弄得我脸上很痒，就扭头去吹它们。
上方的晏师幽幽轻叹了气，“好，不去见，就不去见。眼下，你想做什么都好，就是不准去想恶相，不准用神气抵抗。痛的话，叫出来，想发泄什么，大可咬我出气。总之，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只是个犯了金石赖症的普通人，无论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我都陪着你，不要想着我会嫌弃你，讨厌你……”
“…好……”晏师笃定要用此法，我不能不随她，绷紧压制的弦松开来，身体上的痛楚立时抽搐而来，晏师抱着我，任由我不断翻滚挣扎。
人几乎在瞬间被拆成一段一段的，明明痛苦是全身的，偏就是在身体的每一处上衔接不起来。好似在脑袋里是炸裂的痛楚，在胸口心腔，就是扎了什么东西进去，随着那东西刺入的越来越深，周遭的痛苦就越来越紧锐，跟着它，由浅聚深的往心腔最根处扎进去。
不是没有经历过忌石的痛苦，这次确如晏师所说，由于我几日昏睡过去，即便其中曾有发过，但肯定比不上意识在时发的彻底。
一发不可收拾或许还好，发而不发，郁积重重加深，那么累积之后的结果，就是这次折磨得我几乎没了意识，然而晏师却不准我失去意识。既然要发，那肯定要全部发出来，否则，痛苦折磨，就白受了。
晏师容我发疯似的咬她撕扯她，我仅存的意识愈发受尽伤她的折磨，几次下来，都会有些克制之意，晏师不满，低声劝我，甚至生了气。她恨我不争气，我身心备受煎熬，索性两眼一闭，任由自己成了金石掌控下的疯子。
晏师，等我醒了，我再好好同你赔罪。
我陷入疯狂，全无分辨的能力，自己要裂开，便不容许遇到的一切都是完整，几乎感受到什么就撕扯什么，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抽搐不停。
脑子里由于避开了神气佛阳，浮现而来的画面便正常许多。可怎么又算得正常？我十八年的过往，哪里能算作正常？
乱识不明中，不知何处来了琴音，虚无缥缈，一弦一断，蹦指勾停，总在我意识将断之时，乍然绷起一音，骤然扼紧我的心弦。
心弦被扼，却无不适，我听了几耳，心中便有了思量。
琴者，五弦五音，宫商角徵羽，尊五行之道，历九代而至文王，添少商少宫两弦，然现在听来的琴音，复有五音，不复两弦，应是五弦古琴。
五音通五行，角木、徵火、宫土、商金、羽水，五音通五声，但不尽同。
五声者，呼、笑、歌、哭、呻五者，发出五脏，肝在声为呼，心在声为笑，脾在声为歌，肺在声为哭，肾在声为呻，同五行相符。
五行之道，天下莫不相符，人体肺腑同如是，此琴五音而弹，我心弦并无不适，是因此人以五音相合之道抚平我体内五脏肺腑之变。
琴音来的蹊跷，慰我金石五脏肺腑难受之苦，足见弹琴者精通五行变化相生之理。以音动气，调度我本体相生平衡，其技击内息，显然深不可测。
我睁不开眼，似如被一双柔荑玉手轻轻蒙住，叫我清心静意，只能听这一曲心安。肺腑安稳，心，却不能安。如若琴来，晏师自该听见，她如何没有反应。
“晏师？”我摸着她的小臂捉紧，“有人在弹琴，五行五音，慰我肺腑。”
“是晏不知身旁的人。”
晏师将我揽紧，轻叹口气，“她居武陵，成名却在建康，是位琴艺大家，自幼跟在晏不知身边，痴迷琴艺，以艺入道，杀人，救人，皆在一琴五音之间。”
“江左流弦，是她。”
事事牵扯的果然越来越麻烦，扯上的，还都是些有名有势的大人物，我不禁头疼，“听闻江流弦的琴曲只做杀人救人而用，听一曲，以命而听，遇一曲，以命而随。她杀的人，甘愿死在琴曲之下，而她救的人，甘愿从此随她。”
“想让你随她走，不问过我，岂非把我不看在眼里？”晏师说完，忽而失笑，“不过她好像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还有把你不放在眼里的人？早知如此，她当初挑战琴司时，我就该去看看的。”我睁不开眼，心中虽有忐忑，身体确实在平稳下来。这琴音十分悦耳雅致，空流回响，如若深渊低谷，临瀑而弹，高山流水之音，想来，正是此景。
“她目的如何，我不清楚，但眼下她既然在帮你，我便不和她计较。反正，她弹完一曲，总该出来说明来意。你安心随她便是。”
晏师嘱咐道，“小谢，江流弦是个不辨善恶的人，总之，她有她的道。对晏不知，却极为倾慕，你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出讨厌晏不知的一面。不是惹不起她，只是我同晏不知本没有什么，你介意起来，无非在空想折磨自己，再惹上这小脾性的丫头掺和进来，处处给你使绊子的话，总叫我不安心。”
由于琴音有效，我稳定下来，说话时，晏师将我扶稳躺好，自己躺在一旁，细语昭昭，将我所忧所虑，完全敞开了谈。
“原来晏不知果真待你别有用心。”
我愤愤不已，“他不会技击，待我去打他老大的耳刮子，骂他不要脸，敢觊觎我谢良人的夫人，他不仅不要脸，简直不要脸极了。”
晏师没有接话，很安静，我虽不能睁眼，却能感受到她十分平稳的呼吸，似在酝酿什么。缓缓的，这人就轻轻凑了过来，往我耳朵里吹气。
“你的夫人，自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晏师说软话时，真是让人抵挡不住，明明是我说话在先，现下生羞的却是我。耳朵里一阵发痒，忙压了耳朵一侧，贴进她怀里，得意的哼了哼，算作回应她了。
晏师拍了拍我的背，“抢不走是一回事，打不打得到晏不知又是一回事，据我所知，他虽不善技击，却最善躲避，这天下，没有谁，能打到他。”
“你也不能？”
“不能。”
晏师续道，“他原本无所有，故而能容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在他眼中过于平常，是为不阻。一个人，若是能受万物不阻，那自然没有谁会成为他的阻碍。技击之术，得运人体本身，原就是一大阻碍。人都不会成为晏不知的阻碍，区区技击之术，又如何能打得到他呢？”
“难怪杜子恭说他是个大人物，原来如此。”我感喟道，“万物不阻他，那他岂不是生也不拘，死也不拘？”
“不。”晏师沉默，须臾之后，轻轻说了句话。
“他，死了很多次，也活了很多次。”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空琴流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