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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是劫化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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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气息掩藏的很好。”
凤弥音以一手好箭术出现,我却从未摸准她的内息如何,长街人多,但以我现在神气佛阳互融的境地都没有发现她,以她的年纪,确实难得。
“快些走。”
凤弥音压低了声,英气的眉峰暗藏沉郁,“时雨为了阻我追她,故意暴露行踪,荆州又是军防要地,若惊动城防军,我们再难走了。”
凤弥音解释而来,我心中自是惊诧,殷时雨的城门小闹,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心思,实在令人不得不服。当下也不多言,随凤弥音一路往城外走去。
凤弥音的身份着实敏感,我们刚到城门,城门的守将已经增加了防卫,过往的行人俱都被盘查,见此情景,她捉过我的马将我带往一个角落,脸色很不好看。
“城门那边没有人拿着画像确认,应该无碍。”她过分紧张,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试探性的出个主意。
“没有画像不代表没有人认出我。”
她眼眉冷冽,威严中忍着些许怒气,大抵是在生殷时雨的气,为了离开,竟是设下这种手段,“加防的守将里面有几个是北府兵,他们换了荆州城的护甲,以为我认不出来么!”
凤弥音隐怒说罢,拐角的出口处闪进一名精壮的汉子来,虽然做了南地打扮,仍旧无法遮掩他彪悍的个头和气势,上前抱拳道,“当家的,兄弟们出了北门,要不要在那边闹点儿事,吸引城防军力?”
“你们行动倒快。”
凤弥音拧眉一皱,低头思虑了片刻,“我不确定你们闹事会不会引走这几个北府兵的人。若是每个门都有北府兵的人,那你的计划完全没有吸引力,反而会使你们陷入困境。那日的面孔太多,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自然记不住,认不出来。”
“谢姑娘,你在此稍等片刻,我随他走一趟北门,确认有没有北府兵的人。若是有,我会着人来知会你一声,你自己出城去,上船找刘轨,让他直接开船北上,我会在巴东郡同你们汇合。”
“刘轨?”
“就是上次替你们掌船的那个。”凤弥音吩咐完,正准备走,拐角处又走进来一名道士,却是方才同我说话的那个道士去而复返。
“贵人是着急出城么?”道士凤眼看来,同凤弥音作揖行了个礼,便拢袖看着我了。
凤弥音朝我看来,示意不要轻信他,我心有疑虑,自然信了凤弥音的示意,不显声色地回他,“先生通玄,确要出城。”
“老道在江东有些名声,姓杜。”
“是你!”我万没有想到会在此见到这个名震江东的大道家,无怪乎他测算精准,“杜子恭。”
“你幼年便居长公主别院,而老道行的又是世间道,虽出入门阀庭中,倒是未曾有过一会。今日得见,是缘,也是劫。”
杜子恭朝凤弥音笑道,“凤当家,你想解决祭祀洞的事情,无非是想脱离丘门掌控。涉险南下,也是倾力一搏。路上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凤虎两栖船,日夜不停北上,又以凤虎两栖船的机关巧遮船身,扮做商船,打通人脉,从而避开重重关卡,不得不让人佩服你的谋略巧算。此劫,原本在你,但看在谢姑娘的份上,老道可将此劫化缘,助你们北上巴东。但至巴东时,非老道所能管辖之地,劫,还是要面对。”
“你是丘门中人?”凤弥音警惕起来,“难怪天师道多年难以湮灭,原来是如此缘故。”
“有道便有存,是什么人,有什么重要?”杜子恭侃侃而笑,“天道而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求个本存,并不为过。我奉命在此拦你们,原本是劫,但见谢姑娘,则遇贵化缘,由此可观,是非正道,并不唯一。我是什么人,属于何处,有何区别?老道说明至此,若还不信,大可等到四门信令发出,不仅是你,你当此下的十来人,谁也走不出去,还会累了谢姑娘。”
“杜子恭,你身为江东共同奉迎的天师道首领,可谓在门阀之中一呼百应,为何还要受制于丘门,难道就不该为自己的百世所存想想么?”凤弥音威严反击,竟是趁势挑拨起来。
“你有此心,旁人未必有,未必没有。”
杜子恭放下长袖,侧踏一步,昂首缓道,“老道求的是道法平生,诛却门阀掌权之治,然眼下却不得不转圜在门阀之内。你说,事事求果,从何为道,从何得果,难道非得刚直而进,折己损百,方是求道得果的唯一方式?你是个聪明人,若彻底脱离丘门会让你凤九寨折损殆尽,你可还会如此选择?”
凤弥音脸色冰寒,沉默片刻,同那精壮汉子道,“你先走,出了城,不要回头。”
“当家的……”
精装汉子直犹豫,“老寨主还等着你回去,道士说的话咱们可以不听,大不了你随我们一同冲出去便是,早先下岸的兄弟也都快到了,顶多耽搁一日。以我们的能力,护您一日,绝不成问题。”
“你们的计策虽然巧妙,但丘门如何不知?”
杜子恭敛了笑意,“殷家还未脱离丘门,殷家的小郡主为了殷家,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清楚的很。下岸的那些人,老道可以明说,他们就此魂骨葬于他乡,回不去了。她在此抽身,虽有折你人马阻你南下之愿,也有愿你在北地苟安的意思,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胡说!”凤弥音终于失了冷静,挥掌便打了出去。
杜子恭侧步滑开,袍袖一拂,凤弥音便直直退了回来,跪地吐血,脸色白中发青,显然受伤不轻。我立在旁边,霎时感受到了杜子恭身上强大的行气转换,竟似星辰浩海一般不可估量。
我忙护在凤弥音身前,“杜子恭,你既然称我一句贵人,助劫化缘,为何要伤她?”
“殷家小郡主幼年助我一次,我还她一份情罢了。她不想凤当家死,我若不伤了凤当家,她强硬出手,若是对上比我还厉害的人物,不管不顾,那就没有回头路了。”
杜子恭收袖负后,“天道不可谓,道外有道,天外有天,小郡主为你顾量至此,已是拼尽心意,你莫要负了她的心,北归之后,安分守己,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要我安分守己,那我凤家被南地舍弃,被驱逐的血债谁来偿!”
凤弥音撑身站起,将我推开,“丘门自诩为天下大道,就是弃卒保帅的做法么?可惜的很,南地苟安,内斗不止,权握门阀手上,不庇下士寒,百姓安,算得什么天下大道,天下之表!”
“天道天眼见,地道地眼中,不可窥者,无需多言。你若强行破命,只会害尽身旁近亲之人,便是你自己,恐怕……”
“别说了!”见到凤弥音的第一眼,我心中就有所感,眼下杜子恭几乎将话挑白,我自然不忍他说出来。
杜子恭了然,眸中欣慰,“谢姑娘,话不说尽,是好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非容易,但身涉其中,自有所得。且随我,出城。”
“弥弥……”我忍了忍,望着眼前强行支撑的凤弥音,心中艰涩难言,“时雨她……”
“我知道。”
凤弥音站直了身子,“她想什么,顾虑什么,我懂。凤家是彻底被抛弃的人,没有地眼在侧,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在意。虽然方式不是我乐意的,但她,尽力了。”
“留不住的人,我不留。”她低叹生笑,甚是讽刺无奈,“走吧,出城。”
杜子恭捻须,“我只是暂时封了你的两道经脉,七日时间,足你返回九嵕山。至于巴东郡的大人物,有谢姑娘在,应该没有问题。”
“你道法已足够通玄入地,上至星河,还有谁比你厉害?”
杜子恭走前,精壮的汉子再是迟疑,此刻也在凤弥音的示意下抱拳行礼走了。
我跟在凤弥音身边,察觉她体内的内息的确运行阻碍,故而不得不问清楚来的是什么人。否则,我断她命数在心,纵使想过依我和晏师的本事能护住她,也怕有什么变故意外,使得殷时雨怪我们也罢,惹她伤心难过才是我最大的顾忌。
“世间通达,未必只在体技。技击防身而已,奈何痴迷其中的不乏少数。若心通天地,心体通明,眼见万物,还有什么可惧?”杜子恭牵了马,走在我另一侧,“以我牵马,他们眼见知事的,不敢多问。”
“你眉心以横为一,是开眼之道?”
“横开天,竖开地,你那位天道之人,天地皆有,故而眉心为竖。”杜子恭引着我们往城门走去,“老道地之身,比起她,始终差了些许。至于大人物,与她有故,若你们能好好相处,丘门之地,纵来去往,总有你们一席之地 ,不会有过多阻碍。”
“土、葬、藏,何解,而你,是不是?”
“说不得。”杜子恭眯着眼摇头,“说不得……”
杜子恭既然说不得,问也问不下去,凤弥音脸色冰冷,我便道,“你怕她贸然冲撞封了她经脉,万一遇上什么事,如何是好?不如你解了她,我来看着她如何?”
“既是你说,那我信你。”
他随手拂袖,隔着我解了凤弥音的经脉,这时走到城门下,他同守将说了几句话,而那些换了衣服的北府兵也不知被人引到何处去了。
其实看不看得见也没所谓了,杜子恭的出现,已经带来了足够大的压力,我离开建康与否忽然变得不再重要,只是将矛盾转嫁到凤弥音身上,丘门是在忌惮祭祀洞里的东西么?
杜子恭领着我们出了城门,牵马驻足,看着的,却是渡头方向。顺而看去,一袭白衣僧袍的人格外显眼,却是行法。
他不是在面壁思过,怎么会来?
“和尚有疑惑要解,不放他去,他怎么都会不甘心,你们路上,小心些。”
杜子恭将马缰递给我,“来日事来日定,不可过于忧心焦虑。你神气还需融合,道法天定,处处皆道,世外世内皆阴阳,行转圜,推法动,都是如此。你外祖和葛厷同老道都有些交情,他们两个人的恩恩怨怨,是非争执,皆因好胜之心。你现下并无此心,来日未必不会有,切记今日之言。”
“你是看在外祖的份上才对我有此照顾么?”
杜子恭是个厉害人物,说是现下道家一脉的白日神仙都不为过,诸家门阀对他俱有尊敬。只可惜,世间道法终敌不过权政,老道一脉自汉末起被借用乱政,就一直被打压,如今又有佛宗参入,力量分化的厉害,他趋附门阀,许是丘门之主的安排也不定。
“算是吧。于他们两个,我心有愧,私放你的事,无需多虑。你们的日子还长,我们比不得。一问下去,终究还有一问,答案,不着急。且去吧。”
我接过缰绳,杜子恭往后退一步,行了个揖,仙风道骨的背影转去,悠悠歌来。
“三分社稷传两代,四十年来又一变。相传马上同无半,两头点火上长安。委鬼山河通一占,山河既属普无头。离乱中分数十秋,子中一朱不能保。江东复立作皇洲,相传一百五十载。钊到兔儿平四海,天命当头六十年……”
“是万年歌。”
凤弥音久未说话,随我立定,人望着杜子恭的背影,眉心再无冷冽威严,而是一片颓然。
“此歌起与周,他唱的,正是万年经变的眼下之事。”
“钊到兔儿平四海……”我心中大生警觉,“刘轨此人,你怎么看?”
“他心不在我凤九寨,此次回去,我会趁机除了他。”凤弥音在杜子恭手中受的打击不小,可眼下恢复的也很快,只是她的命数……
我暗中咬了咬牙,杜子恭都能做主命之人,我如何不能?
凤弥音是殷时雨宁可冒着被误会的结果,用尽狠辣手段也要迫她蛰伏保全的人,我怎会看她命败垂成。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保她一命。
细雨终于飘落下来,我上了马,跟了几步,向凤弥音伸出手。
“你是凤九寨的小寨主,我唤你一句弥弥,不知敬还是不敬?”
“……”凤弥音不解我意,英气的眉峰挑起,微有愕然。
“弥弥,落雨了,上马!”
“我同和尚有话要说,你先上船。”
凤弥音眸底闪烁,许有触动,我亲近她的目的达成,自也不着急一时,将雨伞递给她,嘱咐道,“行法执念颇深,恐怕,你劝不动他。”
她接过雨伞,笑了笑,“同你们这些通透玄机的人行在一处,真是什么都藏不住。”
“你无需同我藏什么,时雨的朋友,自是我谢良人的朋友。何况你倾尽全力来护我出城,同晏师所说,此情难报,非言语可说。只盼来日相处,你我没有间隙,剖心相待。”
“好个剖心相待。”凤弥音乍然来了豪气,“有谢姑娘一句话,我凤弥音认你这个朋友,此去向北,必定剖心相待。”
“如此说定,那便要改口,谢姑娘听来,很生分。”她爽快应下,我也欢喜,见雨势渐大,“雨大了,你快些跟来。”
“好。谢姑娘…小谢……”她一扫颓势,随手撑开伞,人立伞下,当有几分孤立,又因颜上见笑,生出些许暖意。
我心下宽慰,同她点个头,便策马往渡头驰去。
路过行法所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颔首合掌,白衣独立,依旧清苦萧索,世事清透的眸中,终究还有一丝放不下的执念沉意。
三千众生意,六道浮屠期,不叫生死弃,不叫心有依,执我,执我,奈何执我!
渡头不远,雨幕中改为商船的凤虎两栖船并不夺人眼目,可在我眼前,它就是最令人心安的地方。
策马当近,虽有因殷时雨离去的悲苦惋惜,亦有亲近凤弥音的喜乐平常,最安稳我心的,莫不过即将见到晏师。纵使来日有何不安不定,有她在身旁,终究得我魂安。
有她执我,何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