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妻异闻录》欢喜莲

140、万千人里

　　殷时雨在城门闹上，不时就有人来了，是荆州府殷家的人。想来她离家已久，时时有人注意她的动向，她知道这一点，故而就闹上了。
　　她问了来人几句，寻了卖衣衫的地方去给我挑，一并要挑饰物，我直接说免了，我和晏师都祭金器，玉件儿我又讨厌，身上懒得带这些东西。
　　“狐狸，你太瘦了，青色本来就轻，你是打算把自己装个鬼么？”
　　她往我身上比着衣衫，“不过现下时兴的玄白两色，也不适合你。本来就是病鬼样，再穿个黑，穿个白，同黑白无常就没个什么区别了。”
　　她磨磨蹭蹭，对着掌柜选来的衣衫挑三拣四，我不知她是故意磨着时间，还是等着别的什么，心下还是盼着弥弥能发现些什么，至少，两人再碰个面也好。
　　“发什么呆，想晏师了？”
　　殷时雨轻轻捏了捏我的脸，我嫌弃的打开她的手，她嘻嘻做笑，回身过去，指着选好的衣衫让掌柜的包起来。
　　门外的殷家小厮候着她，不着急，浅溢着欣喜，显然对这个离家许久的小郡主期盼已久。他不时打量着我，虽不知道殷时雨同我的关系如何，面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许是我时常向外张望，他也就有些紧张，生怕出了什么变故，这刚回来的人就又走了。
　　殷时雨包好衣衫，让小厮进来付了银钱，顺手将他的钱袋塞进了包里，同我说道，“送上门的银子没有不取的道理。我没什么给你留作念想，回头等我归家了，选些好物件送你便是。对了，狐狸你生辰何时，平日里，又喜欢什么？”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你别费心了。回去了，自家事都忙不及，顾我作甚。”外面的天色并不好，阴阴沉沉，总觉得要下雨。都说下雨天留客，此景，却是应不上了。
　　“也对。反正你喜欢什么，晏师会替你捯饬，我多余了不是？”
　　她不以为意，随我走出铺门，看看天，显然也注意到了天色不好，同小厮道，“你去把衣衫送到马上，取柄伞来。”
　　小厮应下，殷时雨扭头过来，“晏师说你做梦的时候，和我同走了一段雨路，还说你把建康的怪雨连绵怪在了我头上，是也不是？”
　　“谁叫你名字带个雨字，我求过几场雨，把你联想进去，不无道理。”她扯些闲话，眸底却有些失神期盼，我想她同我一样，期待着弥弥的到来。
　　等了一会儿，小厮回来，她接过雨伞递给我，“狐狸，我就不送你出去了，你紧着点儿快回去，省得下了雨，淋了的话，晏师会怪我的。”
　　我见她彻底回神，显然不想再做无望期盼，打算要走了。
　　“你有家，家中应该待你不错，不似我，没有父母，自幼又不在谢家，离开，也容易些。”
　　我接过雨伞，“你我境况不同，却都不会忘了家中恩情。你回去，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同我说说。若是谢家逼迫过甚，你权且缓一缓。我伯父不是嗜权之人，殷家，还是有机会的，不用着急。”
　　“还没走，就替我打算起来了？”
　　殷时雨挑眉，“见过好心的，没见过你这样好心的。晏师着了你的魔，什么都听你的，我看她，不出手伤人，估摸着也是你教的。”
　　“的确是我教的。”我不可置否，殷时雨惊讶一瞬，无奈摇头。
　　“佩服，可惜没时间听你们说说过往了。”
　　她见小厮牵了两人的马来，收了玩笑，正色道，“狐狸，弥弥的手段你也见了，她做什么事，杀什么人，都有她的分寸，你千万别同她计较，也别想着贸然插手。有时候，你不狠，别人就会待你狠。我怕你贸然，反而令她受累，那就不好了。”
　　“说到底，你还是担心她。”
　　“祭祀洞的事情，困扰了他们很多年，你随晏师而去，多加小心。”
　　殷时雨低声道，“凤九寨里人人都不安分，你听行法说过吧，总有人想要谋权的。大国大事，小国，也有大事，凤九寨，就是这么个地方。除却天灾，还有人祸，你们要帮弥弥，千万千万，防人在先。”
　　“好。”
　　我想起一事，遂直接问她，“上次我们去长公主别院的时候，那个替我们掌船的，姓刘的，他是寨子里的人么？”
　　“他么，是。”殷时雨想了想，“弥弥遣来给我搭把手的，怎么了？”
　　“他在船上么？”
　　“这个我倒不清楚了，你回头问问弥弥。”
　　殷时雨转头往台阶下走，“狐狸你看人准，觉得他有问题的话大可同弥弥说，她手段多，要查的话，挺容易。还有一事。”
　　“什么事？”
　　殷时雨立在台阶下面，紫衣短剑，眉梢挑着一抹冷意，好似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讲。
　　“谢老七拼尽全力一战，以他的位置，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我看明见心的样子，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你最好问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她顿了下，忽地朝热闹的街市里看去，我顺着望去，只见长街上人来人往，熙攘接踵，嬉笑平乐的街坊人生气息扑面而来。我久居谷雨，甚少到街市走闹，当此情景，方是相信自己终于脱离了种种枷锁，来到了世间平常。

　　“万千人里，你是哪个？”
　　我心有所念，失神低喃。
　　殷时雨低低笑来，“不管你是哪个，在意你的人，始终当你是唯一的哪个。于万千人里，总会一眼认出你来，而你，总也认得她。”
　　她仍旧看着长街某个地方，按着腰后窃玉剑，挽唇噙笑，眉梢眼角，温顾流连，“狐狸，我走啦，你们，保重。”
　　说罢，头也不回，随着人潮涌去，须臾便是走远。随她的小厮同我点个头，松开了我的马缰绳，慌忙跟上了她。
　　我上前牵马，人潮太多，待我回头寻她，已是再也看不见她。我定定站了会，心中实在怅惘难言，过往种种，一一浮现而来，梦中的她，现实的她，纷乱铺呈在一起。我想她，始终还是那个有着郡主的尊贵倨傲，却又清楚透彻的人，只是她做事比我们糊涂些许。可有些事情的结局，即便糊涂为之，也未必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透彻也好，糊涂也罢，事实上，天命有道，每个人的抉择，总有她自己执意的一面，容不得他人置喙说词，容不得…想象……
　　时有凉风刮起，湿气浓重，情知耽搁不得，正要牵马回去，转头便被撞上了。

　　“哎，对不住对不住，老道眼盲，撞了贵人，贵人勿怪，勿怪！”

　　我实在失神，身体在撞上的一刻，神气自主避开了人，听马嘶鸣不安，先安抚了马，这才顾着去看撞上了什么人。

　　眼前的人仙风道骨，黑发长须，凤眼细长，眉心一点横向细长褶皱，似眼如闭。眉横三褶是常态，他眉心只有一横，甚是奇怪。
　　颧骨不高，唇薄掩须，鼻梁高挺，道髻木钗，身披黑色道袍，襟口袖边采阴阳黑白纹，足踏阴阳履，背负一柄三指宽的红色桃木剑，并无拂尘傍身，看来是个游方道士。他身上有淡淡的药香，混合着金石的味道，想来浸淫黄白之术。
　　以面相而断，他面有浮黑，属水，水者若瘦，则有矛盾后天之相，又是个自主命事的人。

　　“你眼不盲，何以称盲，我非贵人，何以称贵？”
　　“目无牟子，则盲。牟者，牛也，牛者，大牲也，大牲者，祭也，以牛通物，工事也，是凡事起始，工造创也。贵者，人奉物土，珍而藏之，天下莫不敬也。姑娘起于土，生于土，如何不为贵子？老道撞了贵人，不识不明，有眼无珠，自是盲也。”
　　他躬身作揖，淡笑而言，仙姿端来，与寻常人实在不同，由不得人心生敬畏。加之一番说辞，谆谆有序，令我十分警惕。
　　“起于土，生于土，你如何知之？”
　　“土者，原有横，竖立横上，原为竖在土地上的泥墩之意，意为万物而敬，后经衍化，始有人立与土，接天地，而通天地之意。天者，人上有圆，地者，天坠地方，囚人而进。古时死者抛悬崖而葬，混与土，归与万物本地，是为丧葬之初，从抛葬到坑葬的衍变过程。土进而天开，始为互融，姑娘本生与土而缺天，但此天道不远，已在姑娘身边，可喜可贺。”
　　老道士捻须笑罢，又道，“姑娘此生，离不开土，离不开葬，亦，离不开藏。所藏者，天地道证，人言喟语，迎来送往，皆生死者也，算是命定之术。老道有幸，见过贵人一面，此后得道，还需姑娘敛上一二，莫叫老道失了往来，失了秽土干净。”

　　他所言之处，处处藏有暗机，我一时心内糊涂，正暗自思忖，这人拂开人群便走，却是往城外渡头方向去了。我想着本是要回渡头，牵马就去跟他，想要问个清楚。
　　奈何他看似慢行，实则迷步暗藏，没入人群，待我牵马避开人，还未跟几步，就失了他的踪迹，惹得我心内忐忑，愈发难解迷惘。

　　起于土，生于土，是指我的来处么？
　　祭祀阵的确是以土而生，此话不假，而在我身边的，离了殷时雨，便只有晏师。
　　天者，天清地晏，难道是指晏师？敛上一二，是指敛尸么？
　　往来者，可算作人生往来，事事纠葛。秽土干净，又指什么？难道是他一身道术，看似洒脱游方，实则也陷于什么难处，不得清净？

　　处处疑惑实在让我想不明白，又跟不上他，念及晏师，心下便忍不住了。
　　那夜醒来后，我随她一同入睡，岂料第二日我先醒来，等了好些时候，她还是没有清醒的意思。好在她内息频调并无异处，我全当她还需休息，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同殷时雨出来。
　　算来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见她，不知她有没有醒来。如此细想，其它的事情便就无法顾及，牵了马直接往回走。

　　方走几步，人群缝隙中跟来一人，玄衣金冠，眉眼的英气压过还未长开的稚嫩，不是凤弥音，还是谁？
　　原来，我方才察觉殷时雨看到什么人的念头猜对了。

　　她与她，即便远远相隔于人海，终究还是见上了面，所以才走的毫无遗憾。

作者有话说

　　
重复插播，别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