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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恶我之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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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寺殿外的雨越来越大,道定过来将道远坐化的身子稍作打理,我木然挪在一旁,手中翻折着那枚铜钱。
“他的法身会怎么收敛?”
“受人尊敬的高僧坐化后会以缸葬,封在石室内待三年后开缸,若尸身不腐不化,则贴金身供奉。若化,则连同缸一起焚化。师兄选择待施主你破相之后,让寺中普众见他以法柱金火而化。”
“法柱金火?”
我看看地藏佛像下的铜门炉火,心中实在有些难以言表,“这里面的火,好似一直烧不灭,金火原本相悖,却还是如此生休不息。”
“此火不灭,说起来有些异处。”
道定又道,“鸡笼山有一垂云山,垂云山有河,河从地下而来,其穴不知多深,当中河景山石皆为奇特,是许多年前地血径流之地。这火,所来之处,就是自地下河道而来。贫僧自幼守在此地,从未见过此火熄灭过,久而久之,便成了寺中法身焚化之地。”
“地血……”我喃喃道,“钟山下面的祭祀阵,你知道么?”
“知道一些。”道定有些怅然,似如回想,“师兄西来,并非建康人氏,来寺之时,以佛论道,甚是挑衅,后来输了不空寺主一论,甘拜下风,就此诚心在寺中修行。后来遇上施主母亲,便有了些过往纠葛。施主母亲游历永嘉郡回来,带来了一些人来寺中拜访,其中便有你父亲。师兄见了你父亲,时有郁郁。再后来,你外祖也专程来了寺中一趟,和不空寺主谈了许久,两人随后亲自往通天河里去了一次。那次回来,不空寺主身受重伤,挨了两年就坐化了。不空寺主受伤后,一直寻觅接任寺主的人选,选来选去,觉得师兄合适。但师兄当时心有不定,不空寺主明面没说什么,暗中却十分担心,让贫僧好生看着他一些。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师兄随你外祖一行再次下了通天河,至于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贫僧一概不知。直至十八年前师兄陡然回来,知晓不空寺主已逝,便从贫僧手中接过了代寺主一职,再没有踏出寺中半步。”
“那客殿的幽居是怎么回事?”
“是师兄自己着手建的,却从未住过人,只他自己身旁的小侍僧去打扫。那天安排施主去住,也是小僧猜测贸行。”
“……”
我叹息无言,道远一死,山雀衔灯的来处也无法知晓,试探问道,“山雀衔灯不是常物,你既然知道祭祀阵,可知道其中的事情?”
“贫僧知道此事,并非从师兄处得来,而是从不空寺主处知晓。”道定一转悲苦,黑面暗沉,顿了片刻才道,“不知施主有没有听过建康城的一件旧事?”
“旧事?”
道定点头,“早先的时候,垂云通天河飘出过一些旧棺,棺中无尸体,却有尸气,当时官家派人处理,处理的那些人最后都暴毙而亡,而当时处理此事的人,正是得势的殷家散士。殷家出事后,你外祖出来接手,桓王却横加阻拦,让葛厷险些接了此事。”
“险些……那是没接成了?”
“是。”道定悲苦更甚,“因为不空寺主出来说话了。他说既是出在鸡笼寺范围管辖境内,又是尸主异事,自该由寺中来渡化解决。官家认为不宜引起朝中各势牵扯,把事情丢给寺中处理也合适,就应了。但明面上是寺主应了,实际上,寺主暗中还是和你外祖在接触。贫僧不知他们有了什么协定,总之事情在一年内平稳下来,只不过这平稳的代价,是城中不断失踪的有孕妇人。师兄就是去调查此事,和你母亲近一步有了纠葛的。”
“失踪的有孕妇人…看来我外祖的确在布置重启祭祀的条件。”翻折铜钱的动作停下来,我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跗骨如蚁的钻麻从身体四处侵蚀而来。金石赖症,并未因我内息合度之后有所渐少变化。我将铜钱小心藏回腰间,开始盘坐静心。纵使还无法抗拒身体对它的依赖,但终有一日我会戒除了它。
“寺主和你外祖的接触,起因只怕还同汲郡出书有关,因为寺主也有参与注解。”
道定担心的看了看我,“当年下通天河的有殷家人,谢家的则是你父亲,桓家王家并未有人参与。我师兄以及另一名师弟,也就是行法的师傅道法,你外祖,及你父母,一共五人,至于另外两人,我不清楚。由于你外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葛厷进到最深处,他则是另外带了一批人进去,被你外祖使诈给拦了下来。这批人,应该就是丘门中人了。”
“汲郡出书,道远只说我母亲留的那卷书中有三册,周,阴阳,说卦,这个你清楚么?”
道定摇头,“这批书,说是被官家收藏,只传了竹年纪出来,实际上到底去了何处,除却你外祖和当年参与注解的人,没有人清楚。这些人最后死的也不明不白,到现在,却是一个人也没留下来了。”
我沉思不语,心想所有的线索现在能够了解往下挖深的,要么是丘门主动来找我,要么就是找到另外两人,以及殷时雨那边的情况。但殷时雨和晏师走得近,晏师不往深处里同我说殷家的事,只怕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然而,时雨那边还有一条牵扯丘门的线,就是凤九寨。凤九寨以一介盗匪出身立乱世不倒,与丘门扶植脱不了干系,它究竟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晏师,藏的事,又还有着什么?
金石赖症发作的愈来愈烈,我难以坐定,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心口好似堵着一团燥火,盯着道远为袈·裟遮住的坐化身,隐隐便压不住一口恶气。
在祭祀阵里发作时,我曾对师姐出口不逊,皆因一股赖症发作的不平恶气。
此刻恶气拧来,我人越来越难以平静,愈发觉得这世间人,上至父母,下至师姐谢家,以及祭祀阵里那些过往,都是无端的痛苦,无端的折磨……
“施主,你内息躁动,又是初受佛宗至阳,若是平地生乱,只怕会冲破身体,流血而亡。”道定见情况紧急,黑面见忧,只往我这处走来。
我心神不宁,见人便觉厌恶,当下旋身而起,袍袖挥出,喝道,“你别过来。我是怪物,我是个恶人,我教唆一个孩子杀人……有眼不识,有耳不听,有嘴不言,这些,这些都是我的罪孽……”
道定当面冲来,我这一拂袖,不知挥出了什么,他面色一变,三步三变,闪身一避,就见身后道远的坐化身攸地扑倒,竟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隔空打倒了一样。
“你体内郁积沉气,若是不发出来,定会坏身,而且越来越疯狂!”
道定合掌急道,“三十二饿鬼罗刹,正是地狱怨苦恶相,世外争战狂相,你别想其它,快随着它们的法相施展,将体内恶相郁结一一发散出来才是。”
是了,善对应恶,人久行善,终有恶相隐藏,若是久藏不发,终会在某种动机之下一发不可收拾。唯有将万象善恶悲喜皆尽经历一遍,方能掏空肺腑,通心清净,重新再来。
“你说的,对极了!”
我遏制不住内心找到法子的欢喜,笑出来却桀桀作恶,听起来十分阴险,全不由自己控制。旋即大袖扑出,全不管什么饿鬼罗刹恶相法相,尽由自己一番勃发作恶之心出招打去,嗤笑道,“和尚,力发不能对空,否则力不能收。恶相施展,亦不能空,若空,则更伤心性。你既有普渡之心,现下,就渡一渡我吧!”
我出招疯狂去打道定,道定并不慌乱,黑面威怒迸现,招式沉稳蓄力,凡我出招,必被他黏贴压住变招,同时蓄藏之力骤发,引着我将饿鬼罗刹相一一施展而来。
道定内息果然比道远还要深厚,几番压制,我为金石赖症躁动引来的狂气如若全砸在墙上,重重撞上之余,一口燥气喷薄,立时被他引散而走。虚耗掏空的感觉立时惯透我全身,不堪支撑之余,脑子里却越来越涨,眼眉火烧一样地充斥着热气,渐渐血红。
想来是身体虚耗太差,愈是强大的内息在体内运转,越是承受不住,更何况是我这没有法门在胡乱施展着道远的佛宗至阳内息。
阳本为纯粹至刚,若非道定有意引导以恶相引发,只怕我先要被自己的胡乱作为冲破血脉,落个经脉尽裂的下场。
明明知道他是好意,可我就是止不住金石带来的烦躁狂乱,心底久藏的恨意怨气充斥着我,让我无法得片刻安宁。
眼前这黑面的和尚,都被我看做了黑漆漆的一方枯骨饿鬼,连他仅存的枯骨皮相都觉得难以在眼前忍耐,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碎他,撕碎他!
“狐狸,我来帮你!”
身亲陡然窜入一人,血红的光景里,我觉她十分碍眼,伸手就去打她!她正挥开和尚,后门大开,一巴掌被我打了个实在,闷哼一声就往前扑去。
和尚接住她,瞠目怒喝,金刚法威迸出,周身如若渡了一层淡而不散的金光,宝象佛颜,如若登顶之光,弥散洒来。
我昏昏一愕,但看他扶着的女子俏目煞颜,惊怒不信,口角竟然沁了血。
“我……”
浑浑难明,心口一阵冰凉沉陷,低头看着破肤沁血的手掌,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念头:我怎会打她,我做什么要打她?她是谁,她不是……
“呔!”
一声威喝,那时被人前喝耳啸的感觉汹涌而来,沉陷的迷糊霎时被恶气涌满,我什么也顾不得想,袍袖挥展,足踏冰凉,双掌径直对上和尚打来的双拳!
“般若无量!”
拳掌对实,我周身一震,体内躁动的狂想恶意经一招对实,人反而更加欣喜,更觉发泄舒畅。尽管白衣已被血沁染红,却全然不知痛楚,力道一收,同这发力的和尚再度收掌出拳对上了一式。
和尚额头青筋鼓起,眼角瞠裂,血线殷红而下,我愈发想趁机而追,见他化掌而不攻,我收拳不收势,一拳一拳疯狂不歇的打了过去。
“谢良人,你发什么疯!”
有人呵斥我,我听在耳中十分不畅快,见和尚节节败退,勉强支撑,一拳打退他之后,赤足转开,直奔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去。
“你敢打我,不怕晏师撕了你的皮!”
撞上一张惊急生白的颜,我仍旧只为她嘴角的血色吸引,只想着那血再浓一些,烈一些。
招出疯狂,这人身形却极端生巧,我挥袖大展,数次捉不住她,心下烦躁,怒斥道,“你们这些讨厌的东西,通通打碎,通通打碎!”
“她金石赖症犯了,人什么都顾不得了,怕是连你是谁都认不得,同她说些旧事,要紧在意的事,唤起她的心神为先……”
和尚再度扑入进来,将那紫衣女子护在身后,我听着他说的这些,陌生极了,“认不得?做什么要认得你们这些讨人厌的东西!”
我冷声做笑,不管不顾调起体内所有可用的力量,身体粘嗒嗒的全是热,人也坠得沉,抬袖一扫周身,发觉身上的白衣到处沁了血,好似个血人一样。
人霎时有瞬间空白,禁不住拧眉作想:血,我身上怎么会有血?
“谢良人,你这模样,晏师看了定要心疼死了!”
聒噪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懒得去想,伸手就要去打她,岂料和尚烦人的又缠来,我极度不耐烦,挥拳便去打和尚。
和尚下沉身形,暴喝一声,一拳径直对上了我。便听咔擦一声,旋即断骨之裂沿着我整条右臂寸裂而来,肩胛随之塌陷,人瞬间被撞了出去。
飞出去的同时,有人跟了过来,将我腰间一托,稳稳停下,我却觉被她碰触十分厌恶,左手挥展不绝,一招掐住她的颈项将她按在了地上。
“别碰我!”
这人被我掐的面色涨红,俏目又惊又气,挣扎道,“死狐狸,本郡主好心救你,你发起疯来就不认人!不认我也罢,晏师她找了你那么久,找了你那么久!你怎么就不记得她,不记得她!”
她嘶吼出来,眼角的泪滚下去,我看得一怔,心头隐隐有什么不对,失神之间,手上不禁松了力。力一松,身下的人眉眼一凛,扯着我断掉的右臂一个翻身就把我给压下去。人旋即跨坐在我身上,一抹眼角残泪,压制着我还能动的左手,甩手就挥了过来。
我眼前一黑,脸上一阵僵麻,没感觉到什么痛楚,就是木钝钝的僵住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把掌不轻,但也不至于把脸给打破了!”
身上的人看着手上的血,回头急问道,“和尚,狐狸她到底怎么了?身上是血,怎么我打她一巴掌,脸上也流血了?”
“那日是她行气不支,这次却是体内种种内息行气欲破体而出,她又胡乱没个章法,血脉尽裂很正常。”和尚叹息而来,“她身体虚耗太甚,本就撑不住,藏不住,此刻又感受不到身体的脆弱不堪,再胡乱发力下去,身体没了,有再多的行气内息也没用。”
“时雨,放开我。”
我被殷时雨一巴掌打坏了脸,人又被她压住,不知是不是金石赖症过了时限的缘故,人渐渐在痛楚里清醒过来。
这一清醒,周身透支的破碎支离感汹涌而来,人就似给拼在一块,堆着叠着,似如不成形的瓷俑娃娃,稍稍一碰,尽是尖锐棱角扎入伤口的锐痛至深。
“狐狸……”
殷时雨听我叫她,慌忙从我身上爬下去,心疼的不得了,眼泪攸地滚出来,却急快的伸手抹去,想要扶我,我却不敢让她扶我。
“别碰,疼……”
忍受着身体因我想要挣扎起来的挤裂撕疼,我在殷时雨急红了眼的注视下以及和尚的叹息里歪坐起来。汗水和血水在低喘里沁淌下去,身下也逐渐淌开了血洼。人这样坐着,似是坐在了血里,右臂被和尚震得节节碎裂,更是动也难动的挂着。
仰望着塔楼里的诸佛诸相,想着刚刚褪去的恶相并非在自我清醒的意识下完成,一切都像是有命运之手在安排,恰到好处的于此就步行步解了。
“时雨,道定大师,对不住你们。”
“什么话?你交代后事么,晏师听去,不气死才怪。”
“你们都出去吧,剩下的事情,留我自己来。”
“你要做什么?发疯的时候谁都不认得,你若是再犯了金石赖症,怎么办?”殷时雨急道。
“阴阳之道,天地本气,现在我有神气,佛阳,又经晏师通两脉,唯有以道法阴阳通融此两脉方可,你们在此,只会平添它气,让我无法静心。何况此地本身有佛相,物我两相,需我以动静相对,你们若扰,结果还会像方才那样,既认不得你们,也认不得我自己。”
“……”殷时雨沉默一息,“狐狸,你这个样子,让我放心么?”
“不放心,还不是要放手。”
我苦笑道,“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步步法华,步步生相,步步亦生莲……你信我的话,记得晏师夜里上山了,拦着她。”
“你若执意自性成道,我会守在门外阻止任何人进来。”道定接话,方才同我几招拼尽全力,他虽面上如常,可眼角瞠裂的伤口还在,愈发让人愧疚。
“多谢大师成全。”
“那你的手……”
殷时雨见道定应下,面色古怪一变,被我那招偷伤,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唇角的血渍,眼角的泪迹,灼人生疼。
“无碍,废了手,我也不至于在下次发疯的时候胡乱来了。”我勾起一抹浅笑,“时雨,那孩子,你日后多疼着她一些,好不好?”
殷时雨眉心拧紧,“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她?等你好了,自个儿顾着去!”
“她认了你,就是认了你,便当我求你一回。”
“罢了罢了,你摆上这么一幅哀怨要死的模样,谁会不应。”
殷时雨敛眸滑开,旋即转回来,盯着我认真道,“狐狸,我可不是白挨你一巴掌的,你打得我这么疼,好歹要出来让我打回去!”
“好。”
我见她认真,自然不能驳她。
历经方才受金石支配的境地,我再也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疯狂。神气也好,佛阳也罢,无非是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同晏师走得更久一些,说什么也不会折在此处。
“你放心,让晏师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