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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白衣会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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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跑马,小路不敢走,便从梅山先跑上西边的京口大道,顺着大道一路西南而走,抵达北篱门时,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左右。
我不惯常骑马,人颠得相当不适,过北篱门后,想在乐游苑外的东门桥寻条夜船南下回去,谁知我们抵达渡头时,河水水位下降的相当厉害,足有丈许。
我和殷时雨牵着马,对望一眼,看起来是燕雀湖的水倒灌入墓引起的水位下沉。
水位下降来的猝不及防,许多船都搁在了岸上,跑船的都忙着推船下水,那还顾得上揽客。加上我和殷时雨一身狼狈,衣衫不整,寻常人看见,躲都来不及,怎会想着多事?
没有办法,两人只好忍着疲惫沿着河打马南下,一路所见,皆是半夜爬起来的船夫,吆喝着推船下水,到了秦淮河倒是没见着什么搁船。
秦淮河夜间热闹,水位下沉时,估摸着那些花船都在河上,故而发觉的早。夜市未歇,我与殷时雨不敢纵马,牵马走过热闹的长街,途中遇到夜间巡防的兵,拦住我们给问上了。
入了夜市,我就将大麾的罩帽兜起遮住了脸,怕别人看出我的身份。毕竟我司命之身,除却祭祀典礼时,官家另请,少有出谷雨居的时候。
殷时雨敷衍几句,本以为没什么大事,熟知那领头的问来问去,死活不让走。
我小心觑了眼去看,但见那人身形高大,衣甲鲜亮,是城门五营中人。看其翎盔,耳彪虎纹,倒不是个正职,只是个七品副职牙门将。
秦淮河以东尽是贵官,似他这种营里的校尉通常散在西岸,除却巡防出来,日常下夜后便要归营,原有些营中的兵痞脾性。
我听来几句,他说话相当大声,言辞不甚客气,似是有意如此。扫过几眼,在他身后见到几名妙龄女子看着此处掩嘴偷笑,衣衫单薄,妆容艳丽,想来是坐花船过岸招客的楼中女子。
看来,是想在那些女子面前摆些威风。
我牵马上前,殷时雨气愤不已,若手中有窃玉剑,只怕早就当街闹起来了。我伸手将她往后拉,自个儿迎向牙门将,淡淡说道,“你醉了酒,脑子糊涂说得过去,眼睛又没瞎,怎么就认不出我们两人带来的马是北府营中的?”
“北府营?哈哈哈,大张旗鼓新建的营,还未建上一功一业怎么就敢抬上面来了?”
牙门将同身后的兵痞笑起来,指着我们继续笑道,“我看你们两个衣不蔽体,是不是营中招的丫头,玩够了怕你们走不动路,拿马抵银钱了?这年头,马可比人精贵,你们伺候了多少才换得……”
话还未完,殷时雨再忍不住,低叱一句,“混账!”
但看她身形闪快,一串耳光响起,十来人的营防卫吃了耳光,反应也快,瞬间将我们围起。牙门将脸上挨得最重,足见殷时雨对他的话有多生气。
牙门将啐了口血,血中滚出几枚打落的牙齿,他捂着脸看了地上一眼,转过头来,充血愤怒的眼瞪着殷时雨,右手抽出腰间直刀,左手压着刀背,切齿道,“营里出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你敢对城门营防卫出手,想来有几分权势。论权论势,我一介牙门将肯定比不上你们。”他说着看了我一眼,“既然见了血,那就私斗解决吧。”
“私斗?”
我奇怪他的决定,仔细看了看他压刀的手法,说道,“你是营防卫,私斗的下场你很清楚,轻则革职,重则量刑。现下闹市,这么多人看着,不论打或不打,你已经丢了人。即便胜了,赢得也是女子,面子,挣不回来的。”
我说得很清楚,他面上一阵难堪,我走过去,微微朝他露了下脸。
他见到是我,顿时失神,面露疑惑,我挽唇笑笑,续道,“直刀前锋开五寸双刃刺锋,后为刀背,你这种压刀手法是宫里车骑卫特有的手法,认得我的话,更说明你是宫里出来的。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是因为家中无势?还是说你仗着一身好技击,不甘做什么不堪之事,被下放至此,索性破罐子破摔,连女子也要欺负上了?”
“大人……”
我句句切中要害,他面上更不好看,急切想要辨解,被我抬手打断,“今日的事情,是你祸从口出,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两匹马,你亲自送回北府营吧。你瞧不起北府营,北府营也未必看得上你。”
说罢不再管他,同殷时雨打了个眼色,她甩甩手,全然一幅若非我拦着她,定会将他们挨个收拾个好看的表情。
围住我们的营防卫在牙门将的示意下让开,我们走过的时候,牙门将对我行了个礼,十分诚心。我笑笑回应,心道没看错人。
宫里出来的,又是车骑卫的压刀手法,本事肯定不小,屈就在此不合适。谢老七的北府营正在募兵,让他送马过去亲自看看,留不留的下,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回谷雨居没几步路,我们走出看热闹的人群,未过刻钟就到了。
临近谷雨居门口,走在前面的殷时雨停下来,我兜着帽子并未那么警觉,撇过头去看了眼,是个白衣和尚盘坐在门前,耳鼻观心地打着坐。
和尚将近而立,眉心清濯,脸颊瘦削凹陷,白衣在身,结印在怀,尘世种种,他端坐其中,片缕不沾。新生的青色胡渣表示他至少从我们走后就坐在此处了,我从殷时雨身后走前,随意道,“来求开庙的和尚,没什么,进去吧。”
殷时雨盯了会和尚,挤出几个字,“我讨厌和尚。”
“你还有讨厌的东西?”我瞥了她一眼。
她见我揶揄,白我道,“我不仅讨厌和尚,还讨厌晏师,讨厌她摆弄尸体的淡然模样,好似人都在她的掌控下,生也受她摆弄,死也受她摆弄,怎么都做不了主。”
提到晏师,我便无话,沉道,“你不是讨厌晏师,你只是讨厌自己无法掌控命运罢了。”
“就你通透。”
殷时雨抢先走前,步子踩得重重作响,梦中她踩了喜钱跺脚而走的画面涌来,我哑然失笑,随她走上了谷雨居的台阶。
踏上石阶,和尚突然睁开了眼,清冽的目光传来,扎得人后颈生寒。看过去,和尚烁烁精眸看着我,清濯中那迫人的精光愈发慑人,竟然是个技击高手。
“见人家姑娘生得好看,和尚动了凡心么?”殷时雨居高临下地嘲弄着,顺手敲了门。
和尚没有说话,扫了眼她身上的黑色小手印,合掌作个揖,无声转眸,继续盘坐。
“你少说几句。”
殷时雨就是嘴上不饶人,我看得出和尚对她身上的手印有所动容,心道自己当初把她送进寺里住几日的想法是正确的。
“和尚,你若不想坐了,进去找我。”说完,不等和尚回答,我直接小跑上台阶,扯着殷时雨进了门。
清池见到满身狼狈的我们,啊啊地慌乱叫着,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辨别出来,好在都是些担心的意思。我摇摇头,示意没事,让他安静下来。
清池稍见放心,急忙打理着一切,殷时雨仍旧去住拂羽居的老地方,我自己服了金石之后便去阴阳池过浴,收拾出来的时候,殷时雨梳洗的差不多,挨着萍生殿内的矮几处用着膳食饮酒。
显然她不是很习惯我的衣衫,只挑了最素的月白常服,长发都没有拢起,歪靠在榻椅里,些许醉态散来,人便有些说不出的慵雅来了。
我少见她这姿态,心下不免有些惊艳之外的柔软,轻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秋夜过凉,我怕她极致疲惫过后饮酒过甚,容易造成内虚发热。
好在额上只是酒后汗凉,她饮酒虽多,人还足够清醒,只是一个人喝酒,难免郁结,见到是我,微阖眼睑地拨开我的手,哂笑道,“狐狸你把我当小孩儿么,哪里会醉?”
“是,不会醉。”
我随着她的话接口,人坐下来,捻起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盏。一口呡下去,活血通畅的感觉弥漫周身,人都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金石服酒,谁要同我比喝酒,那么醉下去的人,一定不是我。梦中不善饮酒,是在反喻么?我转着酒杯,心下微凉。
梦里梦外,所经历的一切,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在想什么……”
殷时雨纤长的指骨叩了叩案几,睫羽昏昏,语调过轻,像是在说胡话。
我看着她,想到的却是晏师,想到她此刻在我面前,彼此会是怎样的表情。
“在想,我会死么?”我莞尔笑笑。
“你这样子,明明是在想晏师,骗不了我。”殷时雨咧咧嘴,笑得促狭,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似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以表没说什么胡话。
“晏师那家伙时常冷着一张脸,骨子里倒是个温顾的性子,我就是不服气她明明这么厉害,却冷清清的一点儿脾气都没。兜头找到我,就要掘我家祖坟,换做任何一个人,谁不给气死?”
殷时雨迷迷糊糊地说着,人在榻椅里歪来倒去的,应是酒劲上来,怎么都有些不舒服,故而迷糊地换着位置。
我听她说及旧事,不想打断她,安安静静地听着。
“老妖婆是真的无情,若非晏师在墓下顾着我,我早就死了。亏得我忍受得了她,哦,对了,现在狐狸你也忍受得了她。”
殷时雨直愣愣地看着我,咯咯笑道,“狐狸你好蠢,你怎么会死呢,我是不知道你怎么在建康这吃人的地方活下来的,但你肯定不会死,晏师她…怎么会让你死呢……”
人说着突然一个后仰,吓得我越过去托住她的后颈,才发觉这丫头是醉昏过去了。
我心道你喝醉就喝醉吧,还要吓人。我想将她扶起来送到殿内的榻上歇着,回拂羽居有些距离,我可不想折腾这么远的送她回去。
正扶她起来,扶到一半,有种被什么东西拽住的感觉传来,好似她衣服被勾住一样,人也给勾在榻椅里,根本就带不动她。
我低下头去看,就看她榻椅椅靠后的阴影里躲着一个小孩子,浑身惨青地拽着她背心的衣衫,鼓着一双滚圆的墨眼珠子看着我。
头皮一下子就炸了,慌忙将殷时雨拽进怀里,力气大得撞倒了案几。酒盏碎碟的响动里,椅靠后面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小孩子?
我眼花了么?
肯定没有,那小孩子的样子并不是很大,似是刚出生的婴儿,我心头立时想到一事,忙低头去看殷时雨的背心。
但看她背部的乱发遮掩中隐隐有团黑迹,伸手拨开,一个乌黑的小巴掌印果真印在她背心上。
“是咒术。”
低沉的声音传来,陌生而清晰。
回头看向殿外,但见清池慌张跑进殿内,显然被殿中的境况吓到了。随他而来的白衣和尚青隽如旧,轻拧的眉心浅川褶褶,带着抚不平的悲悯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