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门/盗墓笔记]时间咒》听风闻雷

91、白云不羡仙（3）

　　二十天后，北正路2号每天天没亮就有人登门，二月红守在铁门外，从早守到晚。张启山从没露过面，这里的人说佛爷很久没回来了，这些天都住在警备司令部。
　　兴汉门外陆军校场，吴邪两只手抄在裤兜里，驼背佝腰歪在靶子旁，嘴里还咬一支烟。烟雾笼罩吴邪的脸，透过烟雾他眯着双眼看向不远处的张启山。张家年轻的后辈们刚刚练完打靶，张启山正指导他们格斗练习。
　　“二爷找你好几天了。”
　　“我知道。”
　　“他迟早会找过来，为了他夫人，他会不顾一切。”吴邪弹开烟蒂，鞋底碾灭余火。
　　张启山的注意力不集中，他亲自指导一个小家伙，那小拳头堪堪擦过张启山的脸，霎时间全场都静了，那小孩吓得气都不敢出，在张启山面前稍息立正站得笔直。张启山半个字没说，只烦闷地对他们摆摆手腕，训练提早结束。
　　有些诧异地抖抖眉毛，吴邪低头瞧着张启山伸过来的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给我一根。”
　　“你好像不抽烟？”吴邪摸出烟递给他，亲自给他点上。张启山吸了一口，干巴巴三个字，没得情绪：“抽得少。”
　　斜阳似火，脚下泥土映了两道人影，张启山摘下帽子，又把领带松了松，明明系得不紧，却又觉得喘不过气。
　　“吴邪。”
　　“嗯？”
　　“你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我和二月红，会怎样。”
　　他在问未来，他望着空荡荡的校场，目光一样空荡荡，他猜到了未来，他自己做的选择，以后会怎么样有什么不容易猜的。吴邪开不了口，他的沉默换来张启山一声轻笑：“无妨，不需告诉我。”张启山身上有股味道，烟味，以及压抑到透不过气的决绝，却叫人闻之上瘾。
　　“副官查出来了，雅礼医院的人说，药是美国刚研发出来的，还没有批准出口，能拿到又能带出美国的，必定是权威医院的人，而且地位不低。整个中国，只有两支，都在我们手里。”吴邪欲言又止，他过来要告诉张启山的不止这些，只是不知怎么继续说下去。张日山不知怎么说，拜托他来告诉张启山，可临到关头了，吴邪也打了退堂鼓。吴邪早就有了猜测的人选，相信张启山心里也有一本谱，只是大家都报着一点侥幸，希望查出来不是那个人。
　　“听说上个月胡医生从美国回来了。”张启山平静地说，吴邪没搭腔。
　　“解九。”他只抽掉半根烟，剩下的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张启山嘴角微微上翘竟是在笑。“能弄到药、又能把东西送进日本军方，再由日本方面出手通过山岸贤藏找我。清楚二月红家的情况，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消息透给陆建勋。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他又朝吴邪伸手，吴邪说他抽烟太浪费，但还是给了他一根。
　　“解九的心思啊……真让我哭笑不得。这人太聪明了，总爱瞎想、乱想。我知道他是想帮我。”张启山没有点烟，只咬着烟通过烟蒂吸一点烟草味来冲淡他的情绪。“他大不必如此，因为那个女人，必须死。”
　　“你不怕二爷和你反目？”
　　“让他恨。”
　　该来的总会要来，逃不过，躲不开。
　　二月红站在校场外，他一袭红色，是夕阳底下燃烧的烈火。
　　“大佛爷，我求你。”
　　他不怨恨张启山躲他如此多天，当远远望见张启山的身影时，二月红打心眼里的欢欣若狂。“求你救救丫头，她快不行了。”
　　张启山一步都没有动过，他的态度和他的在黄昏下的影子一样，就连他嘴里咬的烟，都没有晃动一毫
　　“佛爷、佛爷！”二月红上前三步，他脸色苍白，距离上次吴邪见他时差距太大。不过一个月光景，二月红如苍老十年，他的眼角爬上深刻的皱纹，那流波婉转清明的眼睛里成了浑浊沧桑。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告诉我，你会救她，你会救她啊！”他不相信，不相信张启山会拒绝，愿意散尽家财往北平帮他拿回鹿活草的，不是他张启山又是谁？可又如何呢，张启山这些为何不肯出来，他又在躲什么？
　　太阳还剩下半张脸，西边湘水对岸的连绵山峰勾勒出金芒璀璨，霞光万丈像是嘲笑二月红，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张启山脚尖转了方向，迈出步伐与二月红擦身而过。
　　“我救不了。”
　　二月红摇摇欲坠，他的双眼瞬间涨红，就连眼角的深刻都沾染上怨恨：“你能救的！你为何不救！”

　　1936年3月，民国二十五年，农历二月二十六，清晨，暴雨不休。
　　张启山在书房里“哗啦啦”翻阅一本又一本文件，颠来倒去、是正是反，一个都拎不清。吴邪倚靠在窗边往下看，老管家撑了黑伞又一次去劝说在铁门外长跪不起的男人。
　　白昼似夜，大雨滂沱。
　　二月红背后的丫头身上盖了蓑衣，蓑衣上滑落雨水尽数落到二月红身上，他抓住铁门，脑袋抵在铁栏杆上，眼睛被倾盆雨水打得无法睁开，二月红一张面孔上的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二爷……回去吧……”
　　“不！丫头、丫头，不要放弃！我再求求他、我再求求他！”
　　“二爷……”
　　“他会出来的！相信我，他会救你的！他会救的！”
　　“二爷……”冰凉的双手环住二月红的脖颈，她好冷，明明没有淋到雨水却觉得周身都是寒冰。她摸到二月红的脸，她拂开二月红脸色的雨水和泪水，但挡不住的，雨水又覆满他的脸。
　　“我想……再听……二爷……唱……”
　　“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昆曲……我爱听……戏班的老爷们说……昆曲婉转……细腻……又美……最适合二爷了……”一小口血吐在二月红的头发上，“《长生殿》……我最爱听了……”
　　“不唱、不唱！”二月红拉住丫头的手，将脸埋进她的掌中，“唱甚么唐明皇杨贵妃，不唱、不唱啊！我不唱啊！”
　　“我知……二爷毕生所愿，与畹华大师同台一遭……”她突然又转了话题，絮絮叨叨，不明所以。“好可惜啊……丫头看不到……那一幕……”①
　　“看得到的、看得到的，别说话，乖、丫头乖，别说话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别说话了！”
　　“二爷、二爷！”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捧着他的脸生生转过来，泪水流淌她满面，她拂去他脸上的水渍，紧贴二月红的额头。“二爷，勿忘！《长生殿》的结局！”
　　“丫头！”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不、不！丫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啊——”
　　仰头怒喊，头顶阴云滚滚，烈风暴雨，银河倾泻。
　　“老天！我红家的孽！偏生遭在这无辜丫头身上！何能？尔何能！”
　　他拉紧环住脖子的两条胳膊，二月红紧闭双眼，嘴唇颤动：“‘愿、愿此生……’”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骤雨狂欢，藏不尽相思娓娓，一曲哀凄。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
　　颤抖哑音突作纤细，化了女声作哭腔：“‘罗衣陡觉夜凉生’……”
　　“‘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哈哈哈！海誓山盟啊！海誓山盟呵！”他狂笑不止，笑那山盟海誓，笑那头顶苍天。②
　　听者已逝，唱者仍徘徊人间。
　　“我无玄宗大能，寻不了海外蓬莱！”
　　“天仙啊！你可曾看到、可曾听到？可许我愿？月宫重逢！”
　　《长生殿》的结局，圆了李隆基一厢思念——月宫之上，破镜重圆。

　　骤雨不休三天三夜，二月红背着她爱的女人跪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的还有一个，张启山站在后院，陪他们淋了三天三夜的雨。
　　“三天了。”人心不是铁的，张启山在动摇。他口袋里装的是二月红渴求的东西，他伸进口袋——雨却忽然停止。张启山抬头看到黑色的防雨布，吴邪站在他身后，平静地说：“已经走了。”
　　“怪我，晚了一步。”张启山转身。
　　“你真这样想？”吴邪跟在他身边，余光瞥一眼张启山湿漉漉的侧脸。
　　“何必要听真话？”
　　“你说过不再骗我。”
　　“这也算？”张启山驻足，笑得艰难。
　　“算。”
　　吴邪没再跟上去，目送张张启山朝二月红走去。张启山双手抱在头上，用力往后一捋，捋去头上的水，他缓缓道：“巨石落地。”
　　二月红已没了力气起身，此刻的他连恨都提不起力量，他已麻木，不知痛苦。他背后的丫头紧紧依偎，面带浅笑，身体早已冰凉。
　　“大佛爷，你明明可以救的，你为何见死不救？”眼里一片灰蒙，再不见清明。
　　“这个女人不死，必有千千万万的百姓遭难，以一人之命得保我们的民族，这孽即使万死，我也得抗。”隔着那道铁门，张启山远远望着二月红，平静道出打成草稿的台词。
　　“民族，国家，”二月红抬眼，他嗤笑，“你的大义？”
　　“是。”
　　“二月红蝼蚁一只，担不起这天下大义。我心中有恨、有怨，我若要你性命，你站在此地，是否不退一步？”
　　“是。”
　　“这就是，张启山？”
　　“是。”
　　抓住铁栏杆，起身时又跪了下去，双腿不像长在身上。二月红笑了，仿佛他此刻站的地方是他的戏台，他唱的是《长生殿》的哀婉动天，唇角勾扬是《长恨歌》里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却偏生带那尖锐怨憎。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③
　　哭笑不分，晃首垂眉，他松开紧握铁栏杆的手，抬首狞目，张狂肆笑：“张启山，我等着看……你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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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标注的单引号内是《长生殿》原文
2018.11.07修订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