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朔日无名恨(2) ...

  •   长沙城东北角,齐家铺子大门口,两只石狮子上绑几根竹竿,高高挂了大红爆竹。齐铁嘴拿竹条抽打他那不成器的伙计,骂骂咧咧催促他干活麻溜点。附近街坊大人小孩都围了过来,穷人家们只买得起便宜爆竹,每到过年都会围在大富人家院子附近,守着高墙大门等烟花冲夜,尤其是小孩子们个个踮脚伸脖子,等着齐八爷在这大年三十夜里开炮呢。
      “来来来,细崽子们来,都拿着!”齐铁嘴今晚穿得大红喜庆,围巾都是红的,他手里抓了一把烟花棒,喜滋滋地塞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孩童们,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拿到烟花棒后凑一块儿找火点了,噼噼啪啪的金光和欢声笑语为这一年画上句号。
      “耳朵捂住喽!”大红爆竹都备齐了,齐铁嘴嚎了一嗓子,自家伙计一路点过去,登时爆竹声响喜连街,家家户户拍手笑。
      齐铁嘴从烟雾里钻出来,方圆几里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齐铁嘴手里一叠纸符,都是他亲手写的。他那伙计两条胳膊都挂满的春联和门神。齐铁嘴清清嗓子,气沉丹田高声大喊:“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连百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邪魔歪道过了今夜就都闪干净喽!”
      “都来领春联领门神,八爷我亲手写的画的,保大家岁岁平安!”
      “细伢子细妹子来领押岁钱,拿回去守岁!都有、都有!排队领排队领!不要抢!”
      年三十和初一这天,富家人开门散财,收祝福、图喜庆,换得新一年里事事顺。齐家铺子如此,九门其他家里更是如此,城里大户人家比着赛着迎新。夜色被各个方向升起的烟花雨照亮,穿了新衣的孩子们跑到大街小巷,打灯笼、提鞭炮,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等忙乎跨了夜,齐铁嘴收拾完毕,他看看怀表已过了夜里十二点,是大年初一喽。
      大门口有人靠着门框,吴邪嘴里叼烟,他眯着眼睛望那夜色下还时不时冲起来的烟花,脸上没有丁点笑容。那些烟花雨升起来的方向,多是从城东和城西来的,那是老城区,最为繁华。南边只有一家放了烟花,正是黄道门的位置附近,是解家的。吴邪的东北方向,那个位置,是长沙居北的大中元,视线跳过高矮不平的土屋瓦房,还能看到那金色佛爷的一层头顶。
      张启山家里哪会安静,这城里放的最凶的就是他北正路2号。最贵的、最好的,这夜色最绚烂的。吴邪能够想象那院子里是何等景象,张启山会陪着那北平的大小姐出来看烟花,尹新月缠着他陪她玩烟花棒,他会笑,那笑容是给尹新月的。黑夜里最耀眼、最夺目的绽放,难道不是为那尹大小姐?
      “想回去就回去。”齐铁嘴搬着桌子椅子进屋,他回头瞅一眼张启山家里那方向,最后两道烟花散去,静默无声。“你说你和佛爷到底咋回事?这去北平还好好的呢,回来你就得罪他,这回好了,把你扫地出门了。他张启山那脾气怪着呢,说一不二的,谁都不敢招惹他,省里咱不说,就说九门吧,九门比他年长的多了去了,谁敢正面和他干?你啊,要不是你是狗五他孙子,早八百年化成灰了。”
      “你都说没人敢招惹他,我招惹了,还咋回去?”吴邪怪笑两声,把烟给熄了。
      “你瞅你眼睛都瞧直了,不是想过去看看?”
      “八爷,佛爷家门口,也会有这么多人蹲着守着么?”
      “开玩笑呢?”齐铁嘴咋呼道,“谁敢跟他张启山门口守着,没发现他家院子周围几条街都见不到几个人嘛。”
      “佛爷他以前,究竟做了什么事?人人都怕他?”
      “唉……”齐铁嘴长长叹了气,“大过年的你偏要说这个,晦不晦气。算了,我就提一嘴,这事儿不可说,叫人听到了我可要倒霉。”他关上大门,和吴邪进屋子里头去,堂屋里生了碳火,齐铁嘴搓搓手掌围在火炉旁,火光照亮他和吴邪的脸,齐铁嘴压低声音和他说:“‘肆·一贰’后,天就变了。那时张启山才十七岁,但是长沙民间的镇压是他去干的,上面处理掉工农组织,但是民间暴动了,好好的油性示威因为有些人心怀不轨变成了□□烧,乱得不得了,西边码头一连半个月都没法开工。后来省里让他动手……唉,其实也是没办法,他年轻,在程老身边吃香,多少人眼红。那一年初他刚随军回来,说白了就是有人找理由打压他,这是办差了,就有借口革他的职。可你猜怎么着?”齐铁嘴深深吸一口气,他竖起手指,三根,把声音压到极细:“三天,才三天,这城里就安静了。”
      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齐铁嘴抬眉瞧着吴邪很长时间,他不禁摇头起来,如此仍够叫他惊叹:“三天啊……你说,他干了些什么。”
      吴邪安安静静,他观察着炉子里的火焰,看火舌乱舞,火光里似乎有刀光剑影,子弹、枪支、尸体、鲜血;而有人坐在办公室里,一道道命令下去,横尸遍野。他多少知道一点,1927年蒋老板在上海发动“肆·一贰”,全国都跟着变了天。长沙当然跑不了,那场动乱史称“马鈤是遍”。
      “当然了,他打仗少不了立功。是功是过,得叫后人去评判。”齐铁嘴拍拍吴邪的肩膀,他又说:“你也别太在意了,这样的世道,没有谁是好人,大家都一样。”他起身扭扭腰伸伸懒腰,齐铁嘴有些累了,打个哈欠往他卧室去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哟!”
      正月初一大清早,齐家铺子大门口一辆马车载满了大包小包,吴邪出来时,见穿得大红喜庆的齐铁嘴指挥家里伙计忙上忙下,他也没停着,跟着一块儿搬。
      “八爷,这是干什么?”
      “去拜年啊!”齐铁嘴搬出了一脑门汗,他把一张玫红色的纸给吴邪看,那上面按照顺序写了这一天要去登门造访的名单。“省里的官老爷们,还有九门几家,都不能少。”
      吴邪觉得不可思议,说:“省里我能理解,官商官商,都逃不了个干系。可九门还需要八爷您亲自上门?派人送过去不就得了?”
      “你八爷我啊,势单力薄,谁都能捏死我。要不是靠着佛爷,我老齐家早被吞了。唉,这各家的关系当然要去活络活络,我总不能一辈子靠佛爷啊,他哪天又出门打仗一年几载不回来,我不得等死。”
      那名单上面,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张启山,再往上走的级别,就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见得到的了。吴邪忍不住发笑,齐铁嘴三天两头往那地儿跑,张启山都嫌他烦得慌。
      “我今天得在外头跑一天,你就在屋里待着?还是跟我一块儿?”齐铁嘴钻进马车,掀开窗口帘子问吴邪,“我中午在老吴家吃饭,你要不要去见见你那爷爷?”
      “不了吧。”说不想去是假的,吴邪有无数的苦想和他爷爷说,他怕到时候见着了,会忍不住做了错事。临走时,齐铁嘴又问吴邪要不要和他一块儿去张家,他第一站就是张启山那儿,年初一总不会给人红出去。吴邪依旧摇头,他看着马车远去,齐铁嘴跑得很急,他这一天行程排得还真是满,都不带歇口气的。
      清晨的雾气散了些,天空白茫茫的,云层很厚不见太阳。吴邪口里不停哈出白气,他扯扯嘴角笑了,自嘲地笑:“不是我招惹他,而是他张启山……招惹了我。”

      红二爷家临近德润门不远,德润门外的西湖码头就姓红,原本是交与陈皮打理,而今陈皮跑了下落不明,二月红只好亲自管在手里。
      上一回来红家是着急替张启山看伤,吴邪没仔细瞧这里,如今一看,只觉得赏心悦目。自大门进来是一条白石头路,石头路两边各有一个荷塘,水面倒映了屋檐下的张灯结彩,等到了夏天便是粉荷盛开的美景。
      屋里摆了三四张大桌,桌上都是些家常菜,不似外头老字号的卖相上品,但菜香飘飘,叫腹中饥饿大增。二月红的戏班子都是红家自家人,这些人以前跟着他干家里的老手艺,不干活时就摆戏台子唱戏。老老少少都有,举杯对诗、偶尔还传出几句曲来。席间二月红那十岁的长子和二女儿打打闹闹。
      齐铁嘴、解九和吴邪与二月红一桌,丫头坐在二月红身边,她的气色比起上回见到要好了许多,怀里抱着他们的小儿子,小胖手总是去拽丫头的长发。齐铁嘴和解九带来的都是上好的补品和小孩子的衣服、玩具。
      “八爷今天辛苦来,二月红敬八爷一杯。”二月红举起酒杯,笑眼盈盈,他看上去又年轻了一些,许是丫头病情有了好转,跟着高兴这人自然而然就显年轻。
      齐铁嘴一杯饮尽,他放下酒杯就开始念叨:“你们是不知道,今天我赶了一大早到佛爷家里,我以为我够早的了,没想到我到的时候,门口队伍已经排到街上了?太夸张了。”
      “省里虽然大换水,佛爷手里的权也被削了一半,但程老却加升总参谋长,当官的哪个不想巴结?自然得想方设法了。”
      “可佛爷那性子谁不知道?他啊,断不会替那些人美言两句的。”丫头抿抿唇,用手掩着嘴轻笑着说。
      “夫人这话一点没错,”齐铁嘴说,“他张启山嘴里要是能蹦出完整一句好听的话来,我立马砸了我家那算命招牌。”
      “这话叫佛爷听到了,八爷您少不了受苦的。”丫头忍不住笑,二月红握住她的手,夫妻二人摇头笑语不绝。
      “他、他哪会知道!”齐铁嘴忽然转头,一边正安静吃东西的解九和吴邪同时抬头,两张脸都很疑惑。“你俩,对你俩,佛爷要是知道我说他坏话,就是你俩说的。”
      吴邪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解九倒是淡定自如,他放下筷子擦擦嘴角的油渍,说:“八爷,敢做要敢当。”
      齐铁嘴手指点着他:“你小子坐在家里就耍了张启山一路,他这会儿是抽不开身,等他空了,看你怎么办。”
      解九推推眼镜不说话,二月红道:“我倒觉得佛爷不见得会怪罪九爷,尹小姐是位秒人,他们很般配。我今天到佛爷府上见到她,若不是我有了丫头,我不介意和张启山争抢一番。”
      “二爷,”丫头拧了他胳膊一下,“这话说的,你也不怕被佛爷知道了。”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二月红朗声连笑,他叫人上酒,饮个痛快。
      “夫人,二爷遇到您之前,那可是风流整座城啊,见了您啊立刻浪子回头,伤了多少姑娘家的心。”
      “八爷提我红某人那点糟心的过去,断的是你怕我红某拿了你,换了佛爷,你怕十个脑袋都没咯。”二月红说他口无遮拦,倒是笑得合不拢嘴。齐铁嘴闻言竟真的有些害怕,他摸摸鼻梁,扁着嘴说:“是不敢提,谁敢提啊,但搁整个长沙城又有哪个不清楚啊,啧,不提他,吃饭吃饭!”
      一餐饭下来,吴邪一句话都没说,就算离开那栋房子,他仍逃不过“张启山”三个字。这长沙城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就连饭桌上讨论的,都少不了他。
      丫头吃完饭便先行下去了,把饭后酒桌留给他们几个男人。趁二月红送丫头回房时,齐铁嘴问解九:“九啊,你今天怎么回事?半句话不说?”
      解九今晚表情有些严肃,他看看走廊外头,低声和齐铁嘴说:“你看夫人的模样,到底如何?”
      “九爷,怎么回事?”吴邪凑过来问。
      “她脚步虚浮,脸中渗了黑气,我看她拿筷子时手有些抖,那是肌肉无力的表现。可她能吃能说能笑,状态似乎好得很。”解九眉头紧皱,他实在想不明白。
      “嘘。”齐铁嘴立刻把他俩推回去,三个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等二月红进来后立刻和他举杯。
      “二爷,夫人身体还好?”解九问。
      “好多了,鹿活草真有奇效,多亏了佛爷和八爷这一路,二月红感激不尽。”
      “我就是跟后头跑腿的,啥事都没干成,都是佛爷的功劳。”
      酒过三巡,他们和二月红辞别,上了解九的车子,吴邪赶紧问他们:“二爷夫人到底怎么了?”
      齐铁嘴沉默许久终究叹息不止:“恶疾如髓,病入膏肓。”
      吴邪骇然:“鹿活草没用?”
      “唉,看这结局就明白了,那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安慰安慰人罢了。”齐铁嘴说。
      “那夫人今天看上去气色……还行?”
      “哪里行了?面无人色,黑气厚重,”齐铁嘴说,“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啊?”
      “听说和陈皮有关,二爷是因为这个对陈皮发了火,陈皮就跑了。”解九说。
      “难不成……”吴邪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画面,陈皮从美使馆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盒子,“国外的药?”
      “国外的药?”解九一听就开始思考,“我不清楚能有这种奇效的药,除非……”
      “除非什么?哎呀九啊你快点别快关子!”
      “吗啡。”

  • 作者有话要说:  2018.10.6修订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