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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噩梦四十年(7) ...

  •   数不尽的棺木,盘踞在地的麒麟浮雕,中心高台上的祭坛,双人形的器皿,以及……坐在祭坛边缘的人。
      他脚边是七零八落的烟头,他很少抽烟,此刻却离不了烟。他像是颓丧地低垂了脑袋,掌根抵着太阳穴,两指间还夹着半根烟,袅袅烟雾在他头顶盘旋。
      地上除了烟头,还有一把玄黑古刀。那把刀倒在他的脚边,刀身上的血迹早已干净,屠城黑金嗜血,更“食血”,将沾染在刀身上的血液饮食彻底。凶刃配凶煞,就像张起灵说过的,屠城很适合他。
      张启山动了动脚尖将屠城黑金踢开,这把刀是汪家给他的,去对付拥有黑金古刀的张起灵,到头来他杀的是除了张起灵以外所有的张家人,饮尽了张家的血。
      张启山终于抬起头,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久到头发长到能够遮住耳垂;他又不知多久未曾合眼,眼睑下的青黑与他眼里无神的黑暗相称得完美。
      他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他清楚这里是他的归宿,他张启山的最后一站。
      手里的烟最后的烟草燃烧殆尽,火星熄灭,烟头落地。张启山平视了前方,那扇沉重的石门推开了,有人从门后走进来,那个人身后背着长刀,一步步慢慢向他走来。
      “你来了。”张启山道。张起灵站在张启山面前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安静地看着他,他想等张启山开口,等张启山问他话,可惜他等了许久也等不来张启山的第二句话。
      “我们两个,只能存在一个。”张起灵说。
      “为什么?”
      “一定意义上的,我们是同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不可能,”张启山笑着摆手,“我是我,你是你,我们脑子里想的东西,都不一样。”
      张起灵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从你睁开眼睛开始,我的生命,分摊了一部分给你。”
      张启山脸上笑容僵住了,他抬头盯着张起灵,想从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动静,张启山僵硬地说:“我当然知道,我的生命,来自于你。我的一切,都是你赐予的,我的族长。”
      “你的生命在成长,而我的生命在消减,所谓‘此消彼长’。你存活的时间越久,生命留给我的变回越来越少,迟早,你会代替我而成为唯一的存在。”
      “所以你要抓我。”
      “不。”
      “不是?那是为什么?”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踏上祭坛从张启山身边走过,他站在了最高点,仰头看向这座塔楼的顶部,环顾四周的一具具棺木。
      “你拥有我的记忆,你应该明白。”张起灵在他身后说,“看,这是我造成的孽,是我对长生的贪恋而造就的孽。”
      “……”
      “结束一切,”张起灵低头,对上张启山的目光,凝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一样深黑的双眼。他说:“为了终极。”

      空气似要凝固,张启山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地。他又点上一支烟,烟雾升腾而上模糊了张起灵的面庞。
      “你呢,为何来此?”张起灵问他,他像是藏在了缭绕烟雾之后,声音都带了缥缈。
      “我能做的都做完了,还有想做的,我没有能耐。”张启山幽幽道。
      “还有遗憾吗?”
      “遗憾?不存在吧,算不上遗憾。”张启山呼出一大口烟,他站了起来,长时间为曾改变过姿势,他身体晃了晃才能够站稳。他将抽了半根的烟扔在地上踩灭,站在张起灵对面。
      他们两个面对面,如照镜子一般。
      “我救不了他,但张起灵可以。如果有人能够解救他,只有张起灵。”
      “你准备好了。”
      “自然,否则我干什么来这里,我有多讨厌你你很清楚。”张启山讽刺道,“但我又得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遭。”
      “……”
      “行了,最后一个问题。”张启山哈哈笑道,他是真的开怀地笑了,不再有任何包袱地笑。“我的记忆还会存在么?”
      “你和我一样清楚,而且,你问过很多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

      “吴邪,醒醒?”
      “抱歉九爷,不小心又睡着了。”解九怀里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他抱着一个小娃娃,只有一岁大小。吴邪睁开圆溜溜的眼睛,他看到的是解九焦急的脸,以及纷纷而下的鹅毛大雪。
      1975年,又是一个彻骨寒冬。
      “九爷,我又看到他了,他和张起灵在一起,说了好多好多话。”娃娃版吴邪在解九怀里轻声说,解九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成了白烟。
      1975年年尾,国内的情形已经好上许多,解九等人重新回到北京,开始重拾家业。
      第一大院对面的老茶馆早已被收走了,现在是个早茶铺子,里里外外满当当的都是人。解九抱着吴邪就站在大院大门对面,他怀里抱着的小孩还抱着什么期待的奇迹。
      “走吧,我们进不去的。”解九呼出的气都能凝出水来,吴邪一定要来这里看看,解九拗不过他,他相信吴邪也清楚张启山不可能还住在这里。
      “他不会回来了,他的房子也被封查了吧。通缉令全国都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撤掉,”解九叹息道,“所有的功绩都被抹了,过不了几年,百姓就都会忘了他。”
      “是啊,都会忘了他。”小娃娃动动嘴,声音很细。“九爷,解家死了那么多人,你恨他么?”
      “不恨。”
      “为什么?”
      “因为他是张启山。”
      吴邪闭上眼睛笑了:“谢谢。”
      又等上许久,吴邪像是又有了困意,小孩子的身体总是缺觉的,但他打起精神不愿睡过去。
      “九爷,你知道吗?他那栋房子里,发生过许多事情呢。”
      “比如?”
      “比如啊……我把他按在床上?或者他主动坐在我身上,还有很多地方,卧室的桌子、他的书房,客厅,对的对的,还有浴室——”
      “吴邪!”
      吴邪哈哈笑了,他这一把年纪的九爷爷,脸皮子还挺薄的。他看看那莲藕一样胖嘟嘟的手臂,吴邪吧唧吧唧嘴,确实,他这模样说那些话,有点不太对劲。但他又停不下来,顶着解九带着怒意的视线,呵呵乐道:“要是二爷爷在这,一定会和我愉悦地继续讨论下去,他一直对我如何搞定张启山感到无比好奇。”
      “简直瞎闹!”
      “好好好我不说了,”吴邪眼泪都笑了出来,“九爷,我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
      “张家。”
      “你现在这样……”
      “九爷,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如果还有,只有张家。也许,我能见到他。”
      “吴邪……”
      “我的时间不多了,九爷你明白的,我快要走了。”
      “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

      吴邪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能够顺利通过张家的落叶松迷阵的,他是抱着进去就死的心,没想到出乎意料地顺利。用吴邪自己的话来说,他这是得到了老张家的认可,他这是堂堂正正去丈母娘家作客。
      冬季长白山上的积雪有尺来深,能将吴邪埋进去。解九送吴邪过来时,找当地山民买了一张粗糙的雪板,小吴邪就是坐在雪板上一点点滑进了张家。但是塔楼前有很长一段台阶,吴邪必须靠他的小短腿爬上去,他在雪里扑腾,双手并用一节节爬上台阶,等到爬到那扇石门前时他已累得快要升仙。好在他运气不错,那两扇石门没有合拢,有一道缝隙能容他挤进去。
      “对,就是这里……”他在梦里来过这里数次了,环绕的墙面数不清的棺材,他脚下踩着的浮雕,他知道,那是麒麟。吴邪眼里只看得见中心的高台,那上面就是祭坛。
      他看到了地面上落的烟头,烟头又老又旧,屠城黑金不见了,想来是被收起来了。他像是在梦里一般看到那个人坐在这里,用掌根撑着头,烟雾在他头顶缭绕。
      视线不知不觉就变得模糊,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流过两道湿漉。

      “别哭。”

      吴邪猛地一哆嗦,他擦擦眼睛,什么都没有,不变的只有地上的烟头,以证明张启山曾来过这里。吴邪爬祭台的时候,因为太高了导致吴邪摔下来好几次,脑袋都磕破了。
      他趴在那双人形的器皿上,双手在里面摸来摸去,冰冰凉凉的,干干净净的,一层灰都没有。
      “长生啊……真是害人。”吴邪坐在张启山同样坐过的地方,他的小短腿挨不到地。地上是一堆烟灰烟蒂,他看着看着感觉烟瘾犯了,可他那和蔼可亲的九爷爷是绝对不会让他身上有烟的。
      吴邪就这样坐在这里发呆,他在等时间过去,直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他控制不住地死死攥紧身上的衣服,那是撕扯一般地痛苦,像有东西再抽走他的灵魂。
      “我要死了么……到底是死呢,还是会回去?讲道理,我还是会害怕的啊。”
      他倒在祭坛上,身子蜷缩成一团时不时地抽搐,吴邪的视线已经开始变模糊,他看到的是扭曲的白色,偶尔能够看到面前的实景。
      “如果你在这里……来看看我……我在……这里……快点……老子快挂了……”他还有一个奢望,想在他的时间快结束之前,想来这个地方,如果可以,再见一面,一面就好。

      真的有人来了,有人从石门后走过来。
      吴邪努力睁开眼睛,他开心地笑,尽最大地力气扯出笑脸。他向那个人影伸出手:“过来……”
      那个人慢慢走近,他蹲下来,抱起吴邪。
      “怎么……是你!”他好恨,恨他的最后一秒看到的竟然是……这个家伙!

      齐羽!
      ==========
      1976年冬,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那北京的长安街送走太多太多人。人们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中,华夏大地上的上空,飘雪不断,阴雨绵绵。
      北京西郊的大山里,尹家祖坟最年轻的一座墓前站了一个男人。他在那站了有一整天,雪在他脑袋上盖了厚厚一层,他只穿了一见薄薄的外套似是不知何谓寒冷。
      夜幕降临,他终于挪动了腿脚,他蹲下身子用手掌拂开墓碑上的雪,手指轻轻抚在墓主人的名字上许久不曾离去。他坐在下来,靠着墓碑整整一夜。
      “还在陪她吗?”
      他愣了一下立刻警觉起来,天刚蒙蒙亮,他并没有入睡,有人靠近他竟然分毫没有察觉。那是一位道人,正在为墓主人上香,还顺手递给他一束香。他接过香点燃上在坟头,看着道人良久不语。
      “你为她拾金拣骨时发现她面貌如初,是不是很惊讶?”
      “你……”
      “我那道符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只要我还没有死。”
      “……”
      “你还未想起我是谁。张起灵的记忆,丢失了最重要的一段,究竟是忘了,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呢……”
      “等等!”
      来不及了,道人的身形已隐没在山林的雪雾中,只留有一线声音在林间徘徊。
      ==========
      长沙这座城,在这一年也躲不过一场大雪。
      岳麓山西面最为安静的山谷里,在落叶和大雪的掩埋下有一座小小的坟包。来者将积雪扫尽露出了一块石碑,上面的字是他曾今用手指一点一点划上去的。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你果然会来这里。”是解九的声音。
      “你老了。”他听到的解九声音已经老了,没有了曾经的气力。
      “我当然会老,不像你,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变化。”解九蹲下去,在那简陋的墓碑前放下两个苹果。解九摸了摸石碑上的名字,对他说:“狗五来长沙了,和你一样,来看小天。”他听到了却一字不说,只转身便要走了。
      山谷的风有重又冷,解九缩紧脖子把围巾拉得紧紧的,而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这夹了刺骨湿气的寒风,没吹在他身上。
      “等等!”见他要走解九赶忙叫住他,“吴邪走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他就是小……”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
      “解九,”他微微侧过身子,“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齐羽呢!”解九高声喊,嗓音有些抖,他已老了。
      他终于站住脚步,解九继续问:“齐羽,他是谁?”
      “解九,你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又预备提步向前。但他又驻足了,终于地他转过了身,与解九遥遥对视。
      “这么多年,谢谢你一直帮我。”
      “……”
      “解九,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是在笑,笑得让解九想放声大喊,把心里的积郁都喊给这巍巍大山,解九看到那人的嘴唇在动,他说得很轻,但说出的字被风送进了解九的耳中:
      “为我……送葬。”
      ==========
      长沙的冬比不得北方寒风呼啸,但被冷风润饰入骨浸髓的湿气,亦使人难以忘怀。
      站台上旅客往来匆匆,有形单影只也有结伴而行,还有互相拥抱的依依惜别,不过从厚实领口里冒出一只狗鼻子的,应该只他一人。
      狗五回头瞧两眼靠岸的火车,大包小包跨身上的男女老少围堵车门争先恐后地登车门,车门边儿两名列车员艰难地把持着秩序。
      “什么时候回来的?”狗五口鼻里呼出白气,冷冽寒风自脸上刮去,他搓搓手掌对掌心呼出温热。
      “好几天了。”
      “再多呆几天?”
      他没回答,只指了狗五背后那挂着“长沙-杭州”的牌子的火车,示意狗五莫忘记上车。
      “你又不留在长沙,那什么时候走?”狗五扭头瞧一眼火车,列车离出发还有点时间。
      “过两天吧,”他笑了下,张口时吐出的白气跟着晃晃,“长沙不会容我。”
      “要不和我一块儿去杭州,我家里还宽敞,要不愿意和我们住,我想想办法给你弄个住的地方。”三寸钉的鼻子往外伸了伸,它打个喷嚏,狗五拿手指戳下它的鼻尖,凉凉的。那人没回应他,只微微低了脸,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你好好待在杭州,别乱跑了。”
      “甭打岔,反正你也没地方去,正好咱俩遇上了,干脆和我去杭州得了。”
      “这些年,辛苦你们。”
      “……”狗五闭上了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闭嘴,反正他说的那人也不会听。
      “再见面,我可能谁都不认识了。”那是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自嘲一般,“能否再见面,也很难说。”
      “这个。”他从大衣内口袋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密封的盒子,严实的程度就算扔进水里也不会损坏里面的东西。“一定要收好。”他把盒子交到狗五手中,末了又督促一句:“找一个尘封、安全的地方,谁都找不到。”狗五看了看盒子,他抬头时恰撞见那人正凝视这盒子,目光幽遂,似在透过它看别的东西。
      “快发车了,快走吧。”他说。
      地上有只皮箱,不大,里面恐装不了几件衣服,狗五最后再看他一眼便提起箱子转身朝列车而去。

      “呜——”火车汽笛拉响,尖锐刺耳。

      “老五!”
      狗五在车前站住脚,他侧了身来注视那人,他在等那人开口,但等来的终只是失望的沉默。
      “火车上就要开了,请到杭州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广播里播来一口长沙塑料普通话的女声,最后一次催促还在月台上逗留的旅客上车。狗五迟迟等不到那人开口说话,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奈,他转身过去踏上列车车门。

      “老五!”
      车门一点点合拢,狗五只能透过车门上玻璃看向那个还伫立在月台上的人。狗五终于听到一句话,散进了火车缓行前进的寒风。

      “你以后有了孙子,记得给他取名叫……吴邪。”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给把这最乱的一坨折腾完了,魂都要吐了……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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