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鲸骑》不不空空

199、第二十三章 乌鸦

　　王策三人径直出了广州城，进入北面一处乱石嶙峋的山岗，这是广州一处乱坟冢，埋葬的大多是无名无姓之人。在广州府死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水土不服病死，出海后遇难，加之南方人性情悍勇，私下械斗都是常态，年轻人之间斗殴而死也不在少数。

　　王策还记得，多年前每一个清明自己都会跟随乌鸦过来给各路死去的兄弟扫墓，倒一壶黄酒，放半只烧鹅，插上三根香。

　　少年王策当时认为乌鸦老大是多此一举，那半只烧鹅只会让藏在暗处的小乞丐和野兽们打个牙祭，黄酒混入泥中也是浪费。

　　乌鸦对他说：“小子，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你兄弟死了，躺在这里，你死了，也躺这里，我死了，还是躺这里。你知道为什么人人会躺这里？”

　　小王策那时候还不够油滑：“为了省银子？”

　　“放你娘的屁。”乌鸦一拳给他左眼留了个黑圈：“躺在这里，是规矩，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死了不留姓名最好，免得仇家报复。不留名，就没人会再惦记你。”

　　混混就是这样的角色，生前靠斗狠胆子大机灵讨一口饭吃，死了一了百了用草席裹了埋入乱坟冢。乱糟糟的来，顺条条地走。

　　“终究是一家人。”乌鸦喃喃：“管他南人北人，埋了都是死人。”

　　小王策心里嘀咕，老大总是情不自禁就开始说顺口溜，也不知道是不是山东人天生的习惯。

　　“懂不？”

　　“不懂。”

　　“那就对了。”乌鸦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几乎可以遮住阳光，让少年王策都站在他影子里：“不懂很好，懂了烦恼。”

　　雨依旧在下，将乱坟冢的石头浸得发黑发亮，几只乌鸦蹲在尖头石块上盯着王策一行人。它们正在等待这些人丢下食物，多年以来已经是约定俗成。

　　王策走到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面前，将手里酒壶塞子拔了，一壶黄酒缓缓倒在土里。

　　“老大，喝点儿，好久没给你送酒了。”

　　他轻声说着：“于记烧鹅已经两年前关了铺，说是老板病死了，儿子跑去了应天府南京城，下回我去应天府给你带烧鹅。现在广州的于记是一个冒牌货，吃起来完全不是那个味儿。今天就以猪头代替了，反正老大你也喜欢猪头肉。”

　　一只硕大油红的烧猪头被放在地上，端端正正摆于方形黑色大石面前。

　　王策开始用火石点香，罗成给他撑着伞挡雨，没让雨水阻挠火势。

　　在猪头肉上插上三根香，王策拱手拜了拜。

　　乌鸦死得很突然，就像是广州码头的其他混混老大一样，他是被一个愣头青给刺死的，那小子刺得狠准，一刀子扎入乌鸦心窝里，很快人就没气了。

　　那时首屈一指的北方人领袖乌鸦被杀，导致广州府一度码头上风声鹤唳，就连知府衙门都派了各路官员和当地豪强四处安抚，警告他们不要闹事。

　　后续各方反复查证，得出那个少年不是被人雇佣，的确来广州府逃难，刺死乌鸦只是想要抢他手里的烧鹅。

　　乌鸦的死法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王策却很感同身受，这就是真实的广州府，繁荣忙碌，美酒歌舞之下，还有一些人在为一顿饱饭而拼命。

　　正如多年前他也是为了一顿裹葱煎饼，跟了老大乌鸦。

　　罗成见老大神色不似往常，静默沉敛，他也不敢说话，默默替王策撑伞。

　　郑宝珠不管那么多，问：“你家里人埋在这里么？”

　　王策点点头：“我兄弟，我老大都埋在这里。”

　　“为什么这些石头墓上都没有名字？”

　　“因为他们不需要名字，没有名字，就没有麻烦。”王策重复着当年乌鸦说过的话。

　　“那你在这里摆那么大一个猪头，其实死人也是不知道的，在矿坑里，死了人也会浇酒，会放上三个馒头，不过做完后就会把馒头收回来吃掉。”郑宝珠回忆着。

　　“嗯，我们不这样，不用收回来。”

　　郑宝珠眨了眨眼,指了指旁边两个躲在石头后的干瘦小乞丐:“那你放在这里也是给他们吃的啊，他们不吃，也是乌鸦吃了。”

　　王策一笑：“的确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郑宝珠一脸不解。

　　“宝珠，因为不断有人过来祭奠这些死人，这里才会保存这么完好，有乞丐，有乌鸦，还有野狗替我们这些来不了的人守在这里。他们有的吃，就不会破坏这里。”王策看了看四周，荒草芜杂，但却没有遮蔽这一块块无名墓碑。

　　祭奠死者，既是感激生者，也是怀念亡人。

　　近年来王策不断一点点勘破曾经的迷雾，越来越发现老大乌鸦的生存经验之宝贵。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东大汉，凭借着一根扁担和一股力气，靠山东人的勇猛与顽强硬是在广州码头打出了自己的名字。

　　乌鸦这种鸟，凶猛聪明又命硬，总是在任何地方都能活下来。

　　王策望向远方，大海之上，黑云压顶。冷风呜咽中，还有几个人默默过来扫墓，放上贡品，众人一言不发，又仿佛互相认识，沉默地沉默着。

　　可惜，再悍勇无畏的大鸟，终究得从空中回到地上，迎来它最脆弱危险的驻留。

　　天上细雨霏霏，依旧不见任何会晴朗的迹象。

　　王策离开乱葬岗，着郑宝珠和罗成一路步行抵达最近的码头，而后沿水岸一路往北，不断往前，周围的脚夫和船家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一排高大的木栅栏挡住去路。

　　这木栅栏足有两人来高，如同是一座水寨的外围工事，下部以石头和三合土凝固稳定，周围还有一排排木刺，让人根本不能靠近。

　　王策对宝珠和罗成道：“你们在外等候，我进去一下。”

　　眼前工事难不倒王策，他将衣服脱了丢给罗成，露出精干赤裸上身，从石头上一下子扎入水中，很快就从水下瞄到一处缺口下潜后游了进去。结果脑袋才从水里冒出来，只见两根明晃晃的长枪头就对准自己的鼻子。

　　两张冷漠的脸对着他，仿佛只要王策说错一个字，枪尖就会扎透他的脑袋。

　　“广府四二。”王策吐出一口水，抹了把脸。

　　这几个字似是一种奇特咒语，令两个守卫枪头立刻收回，分列两旁，如同两尊不会动弹的铜像。从他们后面冒出一个人来，此人头戴一顶圆帽，皮肤偏黑，笑呵呵给王策递来一根干毛巾。

　　“辛苦辛苦，擦擦水。”

　　王策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

　　“不知道，不知道。”圆帽男子赶紧摆手：“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丢了一根毛巾。”

　　看了看手里干燥毛巾，王策拍了拍他肩膀：“年轻人，有前途。”

　　“谢大……”男子喜上眉梢，又赶紧收口，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小的姓沈，愿为大人……大明效犬马之劳，小的大事不懂，但一些杂事跑腿还是很擅长……”

　　沈某人隐晦地表了一番衷心。

　　王策擦干上身海水，咧嘴一笑：“看样子，你是想要升官？”

　　沈某人犹豫了一下，小心道：“小的只想要当一名缇骑，替大明微服私访，行走四方，查处各路不法之徒。”

　　“嗯，有前途，沈缇骑，听起来也不错。”王策摸了摸下巴：“快了。保持你的眼力劲儿，这事不难。”

　　“谢大人提携！小的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沈某眉开眼笑：“指挥大人在里头等大人许久了。”

　　他看了看两个不说话的门神，又低声道：“小的不知该不该说，僉事大人似乎心情不好，大人多担待……”

　　“聪明人，有前途。”

　　随手将毛巾丢给沈某，王策大步流星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