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鲸骑》不不空空

198、第二十二章 重游故地

　　晌午太阳明晃晃闪人眼，南方沿海白日直晒极强，夜晚又常凄风冷雨。此时街上行人少了许多，一个个落脚酒肆小铺就食果腹，脚夫们也三三两两聚集在屋檐、树荫下，摸出自己带的硬馍腌菜就着水慢慢啃，拥挤的各条道路变得安静下来。

　　中原百姓人家不少是一日两餐，第一顿朝食是在隅中之前，即己时，第二顿饭称之为哺食，通常申时进食。

　　这规矩在广州逐渐改成了一日三餐，甚至一日四餐。朝食照旧，第二餐叫做午食，码头上大家经常互相说“午时已到”就是表示该吃饭了，外地人却听不懂以为是某种下黑手敲闷棍的黑话，第三餐则大多是酉时以后，酉即酒，故而广府人晚上喜欢小酌两杯。

　　根结在于广州府人流量巨大，谋生者众多，商路发达，以脚夫为代表的人群很早就开始忙碌，所需食物也多。加之广府人向来勤劳吃苦，比起传统农人每日劳作时常更长，赚得也多，如此循环，让广州府风气与内陆府州截然不同，人人匆忙，每日长时间忙碌也习以为常，吃得自然也讲究。

　　王策沿着树荫溜入一条巷子，广州有许多这样的小巷道，通常是民宅高墙互相隔离后形成的天然窄道，里头堆放晾衣竹竿、竹篓、菜干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入夜后这种小巷就会变得危险，广州人越来越多，人一多为非作歹之徒也不可避免，故而巡逻的士兵也格外繁忙，通常会分班次彻夜巡街。

　　时间还尚早，危险的阴影还没蔓延过来。

　　王策瞅到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那野猫藏在一个竹篓下，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直溜溜看着王策，身体压低蹲伏，似要把自己藏起来。

　　见状王策抓起旁边另一个竹篓倒扣在地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油纸包，四角敞开，纸包中躺了一条晒干的黄鱼。咸鱼原本就味道极重，暴晒后又以纸包贮藏，气味就更浓郁。

　　他撕下一片鱼干递过去，那黑白色野猫警惕地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忍不住从下面钻出来用抓住勾住鱼干嘴里撕咬。

　　很快猫儿就吃掉这一片，食欲大动，喵喵叫着跳到王策膝盖上，用脑袋蹭了蹭他胳膊求吃。

　　这一声猫叫让墙头上钻出许多小脑袋。颜色各异的野猫纷纷从暗处现身，墙上站了一排，竹篓下又溜出五六只，竹竿后面更是有三只奶猫扭着小身子，被腥味吸引过来，眨巴眨巴尚且纯真无邪的猫眼。林林总总数量有二三十只野猫都聚集在这里，它们齐刷刷看向王策，却不害怕。

　　王策将鱼干撕碎成条放在旁边竹篓边沿，野猫们顿时鱼贯而入纷纷抢食。

　　一头浑身漆黑的猫突然从空中跳到王策肩上，它用鼻子凑到他鬓发处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王策耳垂。

　　“行了行了，知道是你。”王策摸了摸对方光滑的脑后毛：“几年没来，你倒是混成了老大，比我的手下还要多，也是威风。”

　　这黑猫正是曾经蹲在王策肩头，雨夜中帮助王策和朱元璋规避少年们刺杀的那位，日常和王策十分熟稔，后来王策出海时甚至考虑要不要带它一起去。可惜黑猫对海上没兴趣，并不想离开广州，于是王策每次回来都会过来看望一下这位老伙伴。

　　猫与人不同，寿命短许多，一般十年多一点，也就是说眼前黑猫已经是它们这群野猫中的老前辈了。

　　用手轻轻挠着黑猫下巴，它舒服地趴在王策大腿上，其他野猫见这是老大的人，都不敢过来，只是围成一圈，各自嬉戏着。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清脆声音：“你要抓猫吗？”

　　王策扭头看去，只见郑宝珠正站在自己身后，她娇小的身体背着用白布包裹严实近乎等高的巨阙剑，此时手里抓着个啃了一口的肉包，郑宝珠嘴角还有没擦掉的酱汁，阳光衬得她皮肤白得耀眼。

　　“不是，就是来玩玩儿。”王策古怪道：“你怎么没和罗成在一起？”

　　“他还在到处谈生意，我闻到你的味道就一路找过来，发现你真的在这里。”郑宝珠说。

　　“我有什么味道？”王策嗅了嗅腋下和胳膊，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任何体味。

　　“有的。”郑宝珠吸了吸鼻子，坚持道：“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其他人身上没有的。”

　　王策郁闷至于又有些好奇，闻了闻自己手指上残留的咸鱼味：“你鼻子这么灵的吗？我手里还有咸鱼干，这个味道那么重你就能够不被干扰。”

　　郑宝珠并不回答，而是将啃了一口的包子递给王策：“吃不吃？”

　　“吃过一碗粉了，不用。”

　　“哦。”郑宝珠将包子凑回到嘴边啃了一口：“你到这里不是捉猫，那干什么，你很喜欢猫哦？”

　　“也不算，和人打交道很麻烦，同猫反而比较简单。”王策打了个哈欠：“以前我小时候多亏了野猫给我找吃的，不然早就饿死了，可能这份缘分在，我和猫之间关系向来不差。”

　　郑宝珠眨了眨眼，将包子又递给王策：“那包子给你喂猫。”

　　“不用不用。”王策挥手。

　　“我买了很多包子，少吃一个没关系。”郑宝珠一副慷慨解囊的姿态。

　　王策脸皮抽了抽，你以为我是怕你吃不饱吗！这个女人真的是思维迥异……

　　他无奈之下只得解释道：“猫狗不能吃太多盐，吃了会死。”

　　“那糖呢？”郑宝珠变戏法般又摸出一块用草纸包裹的淡黄糖块：“麦芽糖，很甜。”

　　“这倒是可以。”王策从恋恋不舍的郑宝珠手里扯过糖，撕开草纸放在一旁，几只野猫顿时扑上来用舌头舔着。

　　“宝珠，如果，我说如果，我让你离开，你会不会听我的话？”王策看向少女。

　　朝鲜少女已经吃光肉包，靠着墙吸食指：“我是你的保镖，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王策头疼，这个死脑筋，以前还好，这回是真的自己要去顶着要命的巨大风险。

　　他耐心道：“那这样，宝珠你先在广州住一段，我办完事再来接你。”

　　郑宝珠一眼看破：“你有危险。”

　　王策心里无奈，这种本能的直觉真是老天赏脸给饭吃，没道理的。

　　“我会跟着你，保护你。”郑宝珠注视着王策的双眼：“除非我死了。”

　　王策不高兴了：“大白天哪有说死不死的，不愿意就算了，跟着就跟着吧。我只是想着，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能一辈子跟着我，我们这行你是知道的，少有善终。你有想过未来要过怎样的生活么？”

　　郑宝珠想了想：“有吃的，有睡觉的地方就行。”

　　真是朴素又简单的愿望。

　　王策一时间有些没辙，不过他立刻再度心生一计：“既然你上了我的船，就要听我这个船上的安排。我考虑了一下，不能特殊化，还是要给你分配一些任务。”

　　郑宝珠眼睛都不眨：“好。”

　　“船上还缺一个账房，你人很可靠，又做事仔细，很适合做这件事。”

　　郑宝珠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但是……”

　　“不要但是！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王策拍了拍对方清瘦柔软的肩膀：“船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宝珠，你一定要肩负起我们船队的账房责任来。”

　　“可是王策，我算数不好……”郑宝珠有些为难。

　　王策窃喜，面上亲切温和：“没关系，哪有一来就什么都懂的？生而知之，那是圣人。宝珠，以前我船上有一个苏州厨子叫老安，他不会做重口味硬菜，所以我就派他去蜀地酒店青城楼进修川菜，学一学就会了嘛这些事。”

　　郑宝珠罕有的露出有些为难又紧张的样子。

　　王策心里好笑，这姑娘对数字的恐惧看来是发自真心，毕竟是将门虎女，不爱算术爱武装。

　　他给郑宝珠理了理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拢在她耳后：“之前我不是对你提出了雉兔同笼的问题，这本是出自于典籍《孙子算经》，是算学上十分重要的一个问题，弄清了这个问题，你担任账房绰绰有余。不止如此，这个问题甚至给每个人指出了自己的命运，一旦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你就不会认为当我的保镖是的目标，你想做什么，你喜欢什么，这些鸡兔同笼都会告诉你。”

　　王策温柔又带着磁性的声音让郑宝珠有些恍惚。

　　她犹豫了一下问：“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王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我好好学算术。”郑宝珠仿佛下了极大决心，深呼吸了好几口，拳头都捏紧了：“我来当船上的账房。”

　　好了，美人鱼上钩了。

　　王策大乐，面上却依旧笑春风：“嗯，你一定能做得很好，宝珠，到时候你就是能算又能打，账房里最能打的，最能打里头最会算的，算武双绝，听起来也不错？”

　　忽悠着小姑娘，王策心里却是早有阴谋。

　　郑宝珠是个死心眼，做一件事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哪怕撞了墙她也要用拳头把墙给打穿。所以不能和她正面起冲突，那没用，郑宝珠只会做是和否的决定。

　　反正郑宝珠同意了学算术，她天生是对数字极其抗拒厌恶，只能用手指计算。王策跟了朱元璋后曾经被迫学习《孙子算经》，那段时间简直是噩梦一样的回忆，他宁可战死，死在外面，从悬崖上跳下去，在海中沉船上挣扎，都不想回到那个书院，听老夫子问他“雉兔同笼”、“勾三股四玄五”、“物不知数”、“河妇荡杯”……

　　宝珠，对不住了。

　　哪怕郑宝珠再能抗再坚强也会被算术折磨得痛不欲生，到时候王策就能再加一把火，送她去书院进修。书院那地方，就连高傲如郑郃，尊贵如燕王朱棣，都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恐惹老夫子。

　　书院出来后郑宝珠就会体会到自由的贵重，应该也不太会这么一根筋了。

　　此外王策还存了一个小心思，郑宝珠如今年纪尚小，进书院学习一番出来后就会成长为大姑娘，书院浓郁的男女有别氛围想必会让她逐步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方式。

　　铜雀啊铜雀，你哪是送给我一个侍女，你是给了我一个棘手的大麻烦，不过还是难不倒我。

　　想到铜雀，王策心里一动：“宝珠啊，你对铜雀了解么？”

　　“不了解。”郑宝珠眨了眨眼：“你们不是很熟？”

　　“不熟，只是生意往来。”王策摸着怀里的猫：“咱们找个地方喝茶，顺便聊一聊，广州的老字号去火凉茶配炒面和马蹄糕最美味。”

　　听到美味，郑宝珠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哦，好像不行。”

　　郑宝珠丧气道：“怎么又不行了？”

　　“今天事儿不少，咱们一个个来，吃东西这种舒服的事儿，当然是留在最后。”

　　王策笑道：“现在，先去给别人送东西吃。叫上罗成一起。”

　　郑宝珠提议：“那我们先替他试吃一下。”

　　“不行。”

　　王策摇头，看着眼前嘴馋的少女：“死人的东西，生者可是不能随便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