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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第十六章 广府四二 ...

  •   《淮南子·原道训》曰,九嶷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

      古人乘船从长江水系的湘江、赣江等河流上溯至南岭山麓,转陆路越过分水岭隘口,进入珠江流域,复登舟沿珠江水系诸河顺流而下可直抵广州。相反方向亦然。

      南岭山地东西横亘近千千米,与南岭诸通道相接的各河流从东、西、北三面向广州汇集,最后通向大海。得天独特地理位置使得南北贸易不断集中,构成了依附水路的交通格局,商埠继而成型。

      正所谓“条条水路通番禺”,北靠南岭,南濒大海,三江汇集,腹地广阔,集合水路两地之便利,坐拥金银流动枢纽,讲的即是广州。

      广州府向来是河海交错的港城,比之泉州港与陆地接壤更多,水路运送更加便捷,四通八达。如同网状密布的水道上船只穿梭日夜不息,实际辐射土地面积囊括了大半个南方腹地,这也是广州府在大明朝逐步替代了泉州港的商贸重镇地位的重要原因。

      天边第一缕霞光出现,早日还未完全探出头来,广州府五羊驿的水陆码头上已经人头攒动,大批等活儿的都守在码头上。出现在这里的几乎全是男子,壮年居多,也有一部分少年与老人,他们是广州码头的脚夫。几个脚夫在啃硬饼番薯,有几个在讲着荤话提神,更多的在默默等待。

      很快水平面上出现了船队,那是一支拥有六艘船的船队,清一色吃水极深的大福船,桅杆上飘扬着商团旗帜,仿佛它们是从太阳里驶出来。瞭望台上的水手挥舞着手里旗帜正在与码头监督停泊的士兵示意,请求靠岸,岸上木塔楼内士兵也给出回应,以三色旗旗语引导他们朝一边停泊。

      见状不少人都一股脑蜂拥过去,他们大多是少年和老人,试图抢在前面能够揽下搬运货物的营生。后面人依旧不慌不忙,甚至有说有笑,继续等待着,这部分人常年做码头活儿,很清楚现在不过是才开头。

      果不其然,紧跟福船船队之后另一支船队,当头一艘比福船还大,与明人船只截然不同,首尾高耸,船身为波浪状,船侧涂红黄两色,船首像是一青面三眼狰狞凶神。凶神船首像周围是众星拱月一般的许多人头骷髅,哪怕是木头雕刻,依旧看起来令人胆寒。跟随这艘三眼凶神船后面的是四艘欗船,这种船只上面装有活动井欗,可支起进行居高临下的火炮与火箭射击,也可作为斥船发回信号。

      老脚夫们精神一震冲了过去。稍有眼力劲儿就能看出,这是一艘婆罗门船,船艏那是“大黑神”,婆罗门身份尊贵,出手阔绰,别看货物少,却是极好的雇主。

      几乎并排着婆罗门船只的是昆仑人(古印尼)、新罗人(菲律宾)的庞大商船队伍,这两群人向来喜欢便宜轻快船只,船只飘在海上如同无数游鱼,将各种两国特产不断交换谋取差价利润。

      后面还有红发弗朗机人的三角大帆船,朝鲜商人的横板船,日本贵族顺流而来的遣明船,更多是南洋而来的各种驳杂船只,广船,沙船,小脚船,苍山船,鸟船……千船争流,如同百燕还巢,群蜂环绕。众多船只已经习惯了广州码头的拥挤与百家船出没,丝毫不乱,在木塔中各路士兵旗语引导下,船长们指挥自家船只从水面划过,停入指定码头的停靠点。

      看到这一幕的郑宝珠有些呆:“好,好多船……”

      毕竟她真实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常年在矿坑没日没夜干活,哪怕小时跟随父亲见过朝鲜码头,却也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会有比那规模大上百倍的地方。

      王策道:“快点下船,再不下去,待会儿你想下船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什么?”郑宝珠一脸不解。

      “喏,他们啰。”王策指了指前方。

      脚夫们一拥而上,一个个朝他们这里伸手,每个人都喊着我能干活,我不怕吃苦。

      罗成这时干起跟班该做的事儿,挥手让他们散开。

      王策从人群中走了出去,郑宝珠有些紧张地跟在他身边,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

      “别东张西望,新人才这样,会惹来脚夫和乞丐。”王策话才落,就看到有个拖着鼻涕光脚小孩子缠住了郑宝珠。

      郑宝珠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被那个小孩紧紧跟在身后,小尾巴一样根本甩不掉,她不由朝王策投来求助的目光。

      王策呵呵一笑,弓着身体双手撑在膝盖上:“小兄弟,跟谁混的呢?这位姐姐身上可没有金银,都在我身上哦,我看你的面相……鼻子挺拔,不是南方本土人,向来是北方逃难流浪而来的。我记得广州港有一个客家帮,老大叫做‘八哥’,你是跟着八哥的吧?”

      听到八哥的名字,原本一脸漠然的小孩脸上一紧,慌忙扭头就跑。

      郑宝珠惊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策耸耸肩:“少爷我无所不知,记着,从此以后叫我少爷,哪有一个护卫成天直呼姓名,还怕不够招摇吗?”

      “哦……少爷。”

      “再叫两声来听听。”王策说。

      “少爷,少爷……”郑宝珠狐疑:“你很喜欢听人喊你少爷吗?”

      “小时候没得选,长大了我当然是想当个少爷了。”王策一笑。

      他望向那小孩逃走的方向,见孩子正和一个年轻人说着什么,还指向这边,不知道是在辩解还是告状。那年轻人瞥过来一眼,又转回了目光。

      眼前一幕似曾相识。

      这些年广州府的房子多了,码头阔了,人流如织,街头小食分布也大变,不再是南方小吃一家独大,随处可见北方馍、煎饼、窝窝头、碗砣、烤羊肉……不过有的东西依旧未曾变过。

      多年前,王策是不远处那孩子,溜达在码头和街道,寻找外乡人活儿干,优哉游哉做着一日暴富的白日梦,如今他变成了那个来码头外乡人,知道世间种种大都难一蹴而就。就如乌鸦说的那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总是变来变去。

      走入了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港口,王策让罗成去四周调查情报——其实就是查看广州府的各路胭脂水粉店,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说不定以后还要和这些老板做转手生意。罗成一脸兴奋地领命。

      “别走那么快,把她也带上。”王策指了指旁边的郑宝珠:“不然你怎么进女人店里?演戏自然前后得做全套,走心一点。”

      郑宝珠回头:“王……少爷,你这回是不是还要把我丢在胭脂水粉店里,然后再次开船逃跑。”

      王策哭笑不得:“真不是,我的宝贝都在你身上呢,怎么敢随便丢下你,只是少爷我要去一个地方,其他人跟着不方便,尤其是你。”

      罗成一脸我懂,低声道:“郑小姐,就是只有男人能去的那种地方……”

      王策脸皮跳了跳,妈的罗成这小子真神了,总是每次能精准避开任何正确思路。

      郑宝珠上下打量了一番王策:“原来你要去狎妓,别染病啊,以前我父亲有个上司就喜欢狎妓,后来就死了。”

      王策强忍怒意:“不会不会,我会注意的。”

      我乱承认个屁啊!

      为了避免自己失态,王策扭头就走,很快就与罗成郑宝珠彻底分开来。广州府依旧是那个样子,三教九流,热闹非凡,只是比起王策最初混迹的时候更大,楼也更高,人也变多。

      有的东西却是没变。

      比如说这一家拐角处的酒家,两层小木楼其貌不扬,外面挂了一面牌匾“四海酒肆”,下面还有波斯语与欧罗巴语的文字,这也与广州府开化、融合各族的氛围一致,大抵都有外来文字的标注阐释。

      王策用手拨开草帘子径直走进去,迎面来了一个头缠白巾店小二,口音里夹着白话问他是要坐上面还是就在下头吃酒。

      “有人订了上面的房间,我应约来见人。”

      “敢问客人是哪间屋,定金姓氏名谁。”

      王策左右看了看里头的各国人士,说:“四二,姓郑。”

      一听这名字,对方点头:“请客人上楼,四二在楼上左手尽头靠左那间就是了,这是客人的锁牌。”

      店小二从兜里翻出一枚近似于战国刀币模样的铜牌,王策接过一看,发现上面许多齿状,中间还有一道十字形镂空,镂空处内部还有一根被打磨锃亮的铁芯。

      上次来还是五年前,根本没锁牌一说,王策掂量手里铜锁牌,琢磨着四海酒肆难不成又有了新玩意儿出来?

      按照小二所讲他走到目的地,眼前是一扇紧闭大门,外面还有一层门栏,推之不开,敲了敲门,里头也无人回应。王策赶紧摸出锁牌,可试图以锁牌开门时他又发现这扇门甚是古怪,完全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让锁牌拧入其中。

      “这位兄台,可是第一次来四海酒肆,这铜锁牌不是这么用的。”

      身后传来一个干净爽朗的声音。

      王策回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道袍的清瘦青年,此人眉目温润,唇红齿白,面目俊朗,头发在脑后系了一个发髻,以木簪子锁住。这年轻道士背了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插了把雨伞,手持一卷羊皮卷,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行万里路的书生,而非是出家人。

      道士十分自来熟地走过来:“兄台,这铜锁牌机括在门栏处,你且看这里。”

      在他指点下王策才发现原来还真在外面那层木门栏上,门栏上有一个凹陷处,恰好能用铜锁牌嵌入。随着锁牌卡入其中,顿时大门缓缓开启,里头漆黑一片。

      王策这才拱手:“乡下人第一次来城里,多谢真人指点,我叫王策,敢问真人名讳?”

      “我其实也不熟,今日我才到广州府。”年轻道士赧然:“在下彦玑,云游道士。”

      王策来了兴趣:“彦玑道长看样子风尘仆仆,不如进来喝一杯?”

      “不不不,出家人不喝酒的。”彦玑摆手:“之所以我在这里,也是受人所托。”

      王策好奇道:“道长一路跋涉,据我所知广州府外来教派众多,反倒是道门人迹稀少,道长来广州府是历练还是访友?”

      “其实……”犹豫了一下,彦玑苦笑一声:“在下是走错了,误入广州。原本目的地是泉州,可这地图过于久早,很多水路驿站都消失不见,以至于在下一路越走越偏,来到了广州。”

      王策一阵无语,世界之大,果真无奇不有。走路都能走歪来,一个道士徒步赶赴泉州都能一路迷到广州?

      “咦,我看王兄面色,十二宫位中命宫前移,愁云密布,似是近来遇到了血光之灾。”彦玑道士端详了一番,手指捏了一个指决:“暗合大势……实在有些麻烦。”

      来了,终于进入正题。

      王策心中冷笑,这种桥段自己幼年就看过太多,惯用手段是以祸患拉住物色之人,将其一步步拖入好奇旋涡,再不断加深固定这一认知,让本人都渐渐坚信起来。最后自然就是道士的收笼杀猪时刻,他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突然一只白嫩嫩的手臂抓住彦玑胳膊,一下子将他拉入隔壁房间。

      里头传来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彦玑道长,小女这里好难受,你帮我看看,多看一看嘛……”

      王策原本一肚子准备反击的话只能烂下去,不由怀疑是否自己混迹海盗之中过久而疑心太重,这明明是一个花道士。

      隔壁门猛地被人打开,那彦玑道士探出头说:“王兄,切记切记,避水而生。”

      话还未完就被里头女人拽了回去,这次大门彻底紧闭,隔音极好,里头声音居然一点都听不到。

      摇摇头,王策迈步进入了四二房,随手一带,大门就自动关闭,四下一片漆黑。

      王策也不去拿火折子,索性席地而坐。

      要说这四二却是他的名字,外人是不知晓的,王策小名叫王四二,普通百姓孩子都是如此,年幼时只有小名而没有大名。大名不是谁都能取,而是要一般等成年后,由年长名望之辈给予。

      因此罗成说那封信中只有四个字“广府四二”,王策立刻心中了然,是那个人给自己的信号。想到那位不苟言笑,总是一本正经的白面同僚,王策既头疼又期待,头疼的是这人和自己意见向来不和,最容易产生争端,期待是对方或许会给自己带来想要听到的好消息。

      屋内,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数年筹谋,海盗犹在。”

      低沉冷漠的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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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第十六章 广府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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