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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茶柚香 ...

  •   蒋妈妈并不是轻浮的人,可她告诉我蒋白烈是抱养来的,我仍暗暗地吃了一惊,同时也不确定那个眼神有点严厉的男人,是否乐意自己身世的秘密被广而告之。再同时,如果这并非广而告之,而我是唯一的听众,那我就更不知该用什么方式面对她口中这个身世畸零的孩子了。

      纳闷归纳闷,我没说什么,倒是梅姨在蒋妈妈进诊室检查以后,低声感叹,“路医生你别介意,蒋姐实在是……她一直觉得对不起小烈,收养了他,却让他陪着蒋家捱穷,小小年纪就出来挣钱,两个弟弟的学费都是他出的。这几年她没少张罗给小烈娶媳妇,可那些姑娘啊,一听他出身农村,上头瞎子寡母,下头两个弟弟,一个个掉头就走……”
      我不禁莞尔。原来才貌出众,事业有成的蒋白烈,并不像外人看来的那么光鲜,说白了,他就是个地道的凤凰男,白富美看不上他,愿意嫁的,估计蒋妈妈又看不上。
      “让他相亲,他不乐意,靠他自己,更是没戏……”梅姨叹道,“长这么大,没见他和哪个姑娘亲近过。有一回给同事做伴郎,天没亮就过去,一直帮衬到散席,四个伴娘的名字,他一个也没记住!”
      梅姨的叙述,喜感夹杂着苦涩,我能听出她的言若有憾,还在犹豫要不要配合表现一下自己的心则喜之,梅姨又开口,“蒋家二小子三小子都不在北京,小烈替他妈妈千挑万选定了我们中心,平时有人照顾,逢年过节也有集体活动解闷。他一有空就过来看蒋姐,可两年了,从没带过一个半个女孩子。那天说要带个医生一起来,我们还以为是个老专家,哪知道是这么个……”
      “黄毛丫头?”我笑问。
      “漂亮姑娘!”梅姨一拍我的手,眼角的皱纹聚成了两朵花。

      我告诉梅姨,我和蒋白烈只是普通朋友,梅姨硬是不接受,我辩不过她,她又反过来跟我小声嘀咕,“小烈送完你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和你蒋姨审他了,他跟你一样,不认!可是啊……”
      我很配合地追问,“可是什么?”
      “他脸红了!”
      我一时瞠目,梅姨眯眼瞧我,鱼尾纹里笑意盈盈,含义无限。
      这么近,我觉得我的脸也有点红了。

      当然,蒋妈妈出来之前,我早已恢复正常,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也只和她说体检的事。蒋白烈的身世和他脸颊的颜色,像投入湖面的石头,从我们的闲谈中隐没不见。不过,再看到蒋白烈,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个遭遇坎坷、尝遍冷暖的男人,真会为我害羞吗?
      逮着机会就跟我抬杠还差不多。

      “我妈那时在朝阳妇幼隔壁的裁缝铺当学徒,有天加班到凌晨,下班时在医院和裁缝铺中间的夹巷里发现了我。”蒋白烈放下杯子对我说,“据说当时我整个后背烂得看不清伤口,血流了一地,人也昏过去了。她再晚来一步,我的小命就没了。”
      我想起拒马河畔小院里的情形,“你背上那两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蒋白烈点头,“她送我到医院,民政局接到报警来付医药费,就没她事儿了。可她没走,留在医院照顾我。一直没人认领我,她就接我回了家。那时她自己也才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收养我,她顶了很大的压力。”
      且不说若进了福利院,蒋白烈会有怎样不同的人生道路,只说夹巷里这意外的相遇和救护,蒋妈妈对他,已是一笔救命之恩。“甘不甘心这事儿,我从来没想过。能成为蒋家的孩子,已经很幸运。再说——”他笑道,“继续读书未必会比现在过得更好,两个弟弟都很争气,值了。”
      他的声音既缓且柔,我似乎又看见拒马河回来时,那个对着电话和妈妈唠家常的大儿子。
      原来不抬杠的蒋白烈,可以如此舒展,如此从容,目光透过铜锅升腾的热气落在我脸上,一片温润安然。
      我心神忽地不定,只好低头捞菜。先把锅里早已煮熟的杂菜出清,再把半盘羊肉刮进去,薄如纸的羊肉瞬间变色,我想起件事,“那时候——你还不能自动止血?”
      “嗯,和其他小孩完全一样。”
      看来不是天生的,想想也对,三岁的孩子不懂掩饰,若有任何异样早就被人发现,“蒋姨知不知道?”
      “到现在都不知道。”
      “那你自己是怎么发现的?”
      “原来没注意,有一次送件回来,路上手被鞭炮炸伤,当时没仔细看,交班才发现手套都烧穿了,满手都是血,伤口却很小,小得不正常。”
      “你没去医院?”
      “除夕,赶着回家没顾上。”
      我叹气,这日子过得也太糙了。
      “拜托别那么看我。都十几年了,现在同情,晚了。”
      这话说的,十几年前我该同情他似的,鬼知道他在哪。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哼走刚刚攒起来的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怜惜,执壶斟满两只酒杯,“来,为我们当年的送货小英雄,走一个。”
      蒋白烈很爽快地一饮而尽。
      “天上无云地下旱,刚才那杯不能算。”我又满上他的空杯,“再走一个。”
      蒋白烈盯着我只喝了一小半的杯子,两秒无声的抗议,到底没说什么,碰杯一响,还是一口闷了。
      我笑嘻嘻地添上第三杯,“一杯干,二杯净,三杯喝出真感情。”
      “路西法,不带这样儿的啊。”蒋白烈忍不住了,夺过酒瓶就要给我倒酒,我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杯口,“哎,今天是不是你请客?是不是答谢我陪老太太体检?是不是我说几杯就几杯?”
      蒋白烈噎了好一会儿,梗着脖子瞪我,“几杯?”
      我忍俊不禁,边笑边就着他的手给自己倒满酒,“得啦,你三我一,友谊第一,行不行?”
      话音才落,脑门就被弹了个爆栗,“套路这么深,老司机啊。”
      “蒋白烈!”我怒目而视,比眼睛大谁不会啊,我瞪,我瞪,我瞪瞪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对面的男人却笑了。一连三杯二锅头染红他的脸颊,凛冽的不锈钢化成棉花糖。他的眉眼扬起明亮的弧度,一双瞳仁清晰映出两个我,举着酒杯瞪着眼,有点横,有点愣,还有一点点的怔忡。
      不不不,才没有,我一定是看错了,要不就是喝多了。

      从裕德孚出来,冷风一吹,酒意一散,我们都回到了现实。蒋白烈喝了不少酒,自然不能开车,裕德孚附近又没有正经停车场,他来时把车停在了小路边,窄弄里人来车往,并不十分安全,要想停车过夜,最好把车挪进附近写字楼的地下车库,于是我们便往两百米外他停车的小路边慢慢踱步。走着走着,我觉得吃得油了,嘴里有点腻,便拐进路边小店,打算买罐可乐,不想结账时老板娘瞥一眼我的微信二维码,“网坏了,只收现金。”
      我只得打开包翻找自己不知多久没用过的钱包,正在钥匙、护手霜、面巾纸和充电宝里奋力扒拉的时候,蒋白烈递过一张粉红钞票。
      “不用不用。”我一边推辞一边更起劲地往包里掏。老板娘对着蒋白烈面露嫌弃,“没零的啊?”
      “有有……”第三个有字还没出口,便被我咽回去了——好容易翻出来的钱包里,也只有五毛零钱。我陪着笑脸抽出一张人民币,刚要递出去,蒋白烈一伸手,仗着胳膊长挡住了我,从柜台上的保温箱里拿出一瓶蜂蜜柚子茶,顺手又指了一下烟架,“再来包软中华。”
      一包烟顶二十罐可乐,我无话可说,老板娘的脸色也立刻和缓下来,接了他的钱,转身就去拿烟。烟架旁的小电视放着不知名的连续剧,仿佛是过年的剧情,鞭炮烟花锣鼓喧天,我眼睛看着画面,忽然间灵光一闪……
      “你的手——”
      蒋白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怎么了?”
      “鞭炮炸伤那一回,就是给我送项链那一回,对不对?”
      “……”
      “蒋姨说过你第二年就升了主管。主管除夕加班也是在站里值班,不会亲自出去送货,所以,你肯定是那年从枫叶国际回去的路上被炸伤的!”
      蒋白烈若有所思,“确切说,就在学校大门外,一帮熊孩子趴在墙头朝我扔鞭炮……路西法,你老实说,有没有你?”
      “没有没有……”我慌忙摆手,“我知道是谁,跟我一样除夕不回家的就那几个,我……我只是……头天他们偷跑出去买鞭炮的时候我帮忙骗过黛西老师……早知道会炸伤你,我才不……”
      正说得起劲,老太太没好气地插话,“二十三块八,点一点!”
      我抓起可乐,蒋白烈接过钱,连着烟一起塞进衣袋,抄起柚子茶,“走,出去说。”
      我颠颠儿跟上去,一直跟到超市外,以为他真有话说,却被他冷不丁抽走了可乐罐,塞了柚子茶在手心里,“这天气,喝什么可乐。”
      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一个握着热乎乎的柚子茶,站在马路牙子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我。
      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茶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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