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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裕德孚 ...

  •   做了多年急救工作,我对肢体接触抱着宽容开放的态度,执起蒋妈妈的手,也并不冲着谁谁的面子。在我眼里,这就是一个身有残疾,需要我体贴照顾、提供方便的患者,而我也根本没想到,离开养老中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的脸上,竟会时时有一种错觉,仿佛肌肤接触的温度并没有退去,那双布满老茧,凉硬而粗糙的手,也还在我颊边流连。
      妈妈在我六岁时离去,爸爸待我是微妙的若即若离,而黛西老师不斥骂我就不错,从小到大,我好像不曾和哪个长辈十分亲近过,有印象的,二十年来也就两个人,一个是奶奶,另一个就是蒋妈妈。
      路立明出身寒微,姚家是他在水深浪浊的京城立足的第一道,也是最大的倚仗。奶奶在姚雪莲手底下讨生活,谨小慎微早成了习惯,难得抱一抱我这个庶出孙女,还得避着姚家的眼线。她不像蒋妈妈,可以慢慢地,细细地,一寸一寸,鼻尖嘴角,眉尾发梢,好像触摸自己珍藏的宝贝。宝贝是活的,因为麻痒而在她指尖轻笑,她便也笑了,带着梆梆硬的乡音赞我,“是个福气的面相。”
      无父无母没男人,福气么?
      这真是太太太罔顾事实的谬赞了。
      蒋白烈却深以为然,“你要知道,我妈从没这么恭维过别人。”
      “不是因为你根本没带女孩子回来过?”
      “你可以小看我,不能小看我妈。她在绣房工作,认识的姑娘两车皮也拉不完。”
      “那你亏大发了,近水楼台居然没得月。”
      蒋白烈没说话,算是默认,可又转过脸向着我,浅浅一瞥里别有深意似的。

      他到底懂不懂占便宜我不知道,但梅姨显然是懂的。第二天梅姨就给我打电话,请我帮忙推荐个适合蒋妈妈的体检产品。我猜这通电话蒋白烈并不知情,否则以我和小童的关系,她们不会认真地让我比较几家体检中心到底哪一家更好,更值得信赖。果然电话末尾,梅姨略显吞吐地叮嘱我,小烈最近比较忙,就不要打扰他了,她送蒋妈妈过来就可以。
      全面体检的建议是我提的,我责无旁贷去找小童。小童一听便笑了,“哟,老夫人啊,那可不能怠慢,咱们中心的至尊D套餐来一套,别替蒋总省钱……”
      “去去去,别给我整那些虚的,光过敏原就测几十个,抽十几管血还得花十万块钱,我会被当拉皮条的,还是无良的那种。”我啐她,“就要个老年套餐,给我按员工价算。”
      “路姐,那可没有专人陪检啊……”
      “我陪检,不比你们那帮小姑娘专业?!”
      “行行行……你美你说了算……”
      小童唧唧歪歪地挂了电话去安排了。大家都是圈里人,那些价格惊人的高端体检到底性价比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若是蒋白烈掏钱,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蒋妈妈自己来办,我就不能不考虑中老年妇女的消费观,宁可自己抽一天陪着,也比让人家做冤大头强。
      不过毕竟是小童安排的客户,虽然没去他们旗下的高端私立医院,体检中心的免排队待遇还是有的。因为时间充裕,做完空腹项目,我先带她和梅姨去体检中心旁边的港丽吃早茶。蒋妈妈不需要人喂食,但也看不清桌面上都有什么。我切开一只蛋挞,用勺子盛给她,“有点烫,您小心。”
      蒋妈妈仔细咂摸着吃完了整只蛋挞,感叹了一句,“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那是,这可是京城十大港式茶餐厅,我笑着问她,“蒋姨喜欢烘焙?”
      “我可没有你们这么时髦。”蒋妈妈摇头,“以前家里穷,听都没听过这玩意。小烈工作以后,有一次给客户送件,十斤重的一箱水果,客户约好又不在,前后送了三次,每次都要爬七楼。客户过意不去,签收完了,送给他一盒蛋挞。他舍不得吃,放在货箱里跟着送了一天的货,晚上回家拿出来一看,都破了,芯儿流得到处都是,他收拾了蛋挞皮,拿勺儿把盒子里的芯儿刮在碗里,我们娘儿几个分着吃了,弟弟们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听见就停了手,六个蛋挞,他只吃了一口……”
      我有点讪讪,随便搭的话,没想要引出这么辛酸的往事。蒋姨沉浸在回忆里,浑然不觉我的讷讷,“我打听了价格,太贵了,哪里买得起,就自己在家琢磨着做,没有烤箱就用锅蒸,舍不得放牛奶就兑水,做出来那哪叫蛋挞啊,可孩子们都说好吃。我知道他们骗我,你看,过了几年小烈当了组长,给弟弟们涨了零花钱,他们就不要我做了。只有小烈,偶尔还会磨着我做,说烤的会上火,妈妈蒸的最好吃。”
      我脑补了一下大老爷们儿摇着妈妈手臂撒娇讨吃的场景,忍不住笑起来,笑过又有些惘然,老故事咀嚼出了复杂的味道,我也说不清那到底是怜惜,还是羡慕。

      不知是谁通风报信,蒋白烈还是知道了我陪蒋妈妈体检的事。白色RX从远在顺义的SF总部开到体检中心大门口,我才堪堪和梅姨一起扶着蒋姨下台阶。原来他也是能开快车的,我心想,可一上车他又恢复了老干部似的车风,弯道并线起步刹车,比当初载我时还平缓,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蒋姨养成的习惯。她看不见,对任何路况都没有心理准备,需要这样体贴细心的对待。

      我悄悄偏脸,窥了司机一眼,蒋师傅目视前方,嘴里正唯唯应着梅姨和蒋妈妈的叮嘱——路医生安排了体检,全程陪着,还抢着买了早餐,小烈你一定要好好谢谢路医生,不然跟你没完……
      他应得很郑重,真心害怕俩老太太会跟他没完似的,我很久没遇到过能以如此态度回应长辈啰嗦的人了。我想起蒋妈妈的故事,想起他看向母亲和梅姨的眼神,还有这一路的礼让三分,这个男人看上去有一点高冷,可我现在知道,他用心的时候,也可以柔软得像一只藏在壳子里面的珍珠蚌。

      一分神,没留意,我错过了婉谢和反对的机会。把蒋妈妈和梅姨送回体检中心,我被蒋白烈直接拉到餐厅吃午饭。
      地点是我选的。东直门附近的裕德孚,名头没有东来顺那么举国皆知,却是实打实地道的老北京涮羊肉。秋冬交替,气温骤降的时节,支一口梨木炭的铜锅,两片姜三段葱的白水清汤,干干净净不带一丝儿血水的手切,脆口儿的羊筋肉,鲜膻的羊磨裆,各有各的滋味,再来一小瓶白牛二,那感觉,美得冒泡儿。
      蒋白烈要开车,只能在一旁围观我的一喝一咂嘴,“就一二锅头,给你喝的琼浆玉液似的。”
      “可不是,那帮小姑娘就知道吃西餐,好久没人陪我涮羊肉了。”
      “想吃就多点点,才两盘,怕我心疼怎么的?”
      我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正宗手切羊肉分量最足,吃着痛快,顶饱,吃惯了冻肉,一不小心就点多。”
      “你很懂啊。”
      “那是,我去过的地方不多,北京城好歹还是熟的,你想吃什么玩什么,问我准没错。”
      “行,等我有空。”他喝了口酸梅汤,夹了两片肉没入翻腾的汤里。按说两个人头一回共餐不该吃铜锅涮肉,生熟就是几秒,煞有介事用公勺公筷会错过第一流的鲜味。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带他来吃裕德孚,就是相信他不会介意跟我的筷子在大锅里一块儿翻搅。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跟我一上午听了太多蒋先生捱穷吃苦的过去有关,也许,是因为某种意义上,我跟他是同病相怜的。

      “哎,再不吃肉老了。”
      我回神,赶紧收筷子,火候果然有点过,没能做到入口即化。蒋白烈瞅我一眼,“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在想你妈妈的话。”
      “哦?什么话?”
      “她说你中学成绩特别好,要不是时运不济,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我捡好听的说,“你看,我就说我虽然是学渣,可是有学霸缘。”
      蒋白烈正在捞菜的手顿了一下,两根滑不留手的粉条掉回锅里。
      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反正我突然想起那天关于学霸和学渣的话题,升腾的蒸汽瞬间熏热了我的脸。我赶紧接着说,“其实国家有政策,你可以申请助学贷款,还能勤工俭学,就这么放弃挺可惜的。”
      他现在混得也不赖,我的话是无聊了点,应该还不算戳人痛处。
      果然蒋白烈很淡然,“我是老大,就算减免学费,奖学金够生活,还有两个弟弟要读书吃饭。我妈那时候眼睛已经不太好,我不想让她做太多。”
      蒋妈妈有三个孩子,幺儿四岁的时候,在工地做工的男人被侧翻的水泥罐车压死了。蒋家是平谷乡下的农民,没背景没势力,蒋妈妈领了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回家火化了丈夫,那一年她刚好四十,蒋白烈正上高二。
      抚恤金用到第二年,家里实在没有余力供他读大学,十八岁的蒋白烈结束最后一门会考科目,毫不犹豫地离开学校,揣着妈妈烙的饼子和一百块钱去了北京,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少年,从此扛起全家生计的重担。
      我六岁失恃,他十七失怙,我们都被时光和生命狠狠抛弃过,我从此躲进我的小角落冷眼看这个世界,而他挺着还不健硕的胸膛大声说,“我们的目标是尽全力满足客户的一切合理要求!”
      蒋妈妈说,为了加班费,小烈春节都不回家,曾经连着三年没跟她吃过年夜饭,她心疼儿子,他却说公司给大家准备了饺子,猪肉大葱味儿的,虽然他去晚了,吃的是微波炉热过的,可是手工包的薄皮大馅儿,特别香,他一个人吃了三十个。
      我没告诉蒋妈妈,那是我分给他的饺子,要不然,他的年夜饭就是一块钱的面包。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恍然记起燕大西门的鸡翅,彼时我深深地为自己放着有钱老爹不要,跑去和沈君分吃一盒夜宵的清高感到骄傲,可现在回想起来,一盒鸡翅也要十几块钱呢。
      铜锅沸得厉害,蒋白烈把煮得稀烂的羊肉、粉条和白菜都夹到我碗里,“路西法,你是在研究水蒸气的形状吗?”
      “水蒸气是一种气体,没有形状。”我白他一眼。
      “是是是,你上过大学,你比我懂。”
      我无心辩解这明明就是中学物理的内容,我只是看着蒸汽后面他有些氤氲的面容,轻声问他,“蒋白烈,你有不甘心过吗?”
      浅淡的笑意融入白雾,渐渐有些凝重,他低头喝了口杯中的液体,皱了皱眉,方才抬眸望着我。
      “路西法,我妈有没有跟你提过……”
      “有。”我锁住他的目光,“她说,你是她二十九年前,在朝阳妇幼的大门外头,捡来的孩子。”
      那一年,蒋白烈三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裕德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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