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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山东大乱(二) ...

  •   “别想太多。”董桥说。

      她站在殷长玄面前,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殷长玄有点苦闷的神情,似乎感到很有滋味,伸手拍了拍殷长玄的肩膀。抬手时,她的指尖无意间掠过了殷长玄的脸侧,女性的肌肤十分温暖,修整过的指甲又带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疼痛。殷长玄一阵恍神。

      自从参加了范雄的起事,董桥就把那两只纤纤玉手上的漂亮指甲全部剪平了,以便于搬动东西、书写文字,拿起武器杀人和自卫,连殷长玄都有点替她感到惋惜,董桥曾经那么珍视费了很大功夫染上去的艳丽的红色,她曾在殷长玄面前引以为傲地摆弄她的手指,在那之后却表现得举重若轻,带着轻快的神色把剪过的指甲磨平了。从这种种事件看来,董桥的性情确实非常坚毅,也许是较为年长的缘故。殷长玄对她很是钦佩,就好像钦佩范雄那样。

      徐巿在沛县府库起火的那天夜里所说的怪异的话,对殷长玄粗鲁的举动,殷长玄只和董桥一个人说了。毕竟董桥很早就预言过徐巿的不正常,并且告诫过殷长玄不要和他一起上路,现在仔细想来,他们走到如今这种沦入逆贼、与暴民为伍的境地,也少不了徐巿的推波助澜。徐巿在那次的事件过后,仿佛对殷长玄怀有歉意,对他更加殷勤怜惜,甚至与他形影不离,时常共同出入众人之中,殷长玄倘若稍微表现出一点不适,徐巿立刻会苦涩地恳求道:“你还没消气么?”倒好像是殷长玄气量太小,不肯宽容旧友一样,这叫他又多了一个胁迫殷长玄的手段,他对殷长玄的执念几乎叫后者窒息。

      董桥听了殷长玄对于徐巿近来种种纠缠之状的描述,显得并不惊奇。由于最近徐巿逼得很紧,几乎是提防着他和董桥说似的,殷长玄只得趁单独吃饭的机会叫来了董桥。他的晚饭在某个大户人家的一间饭厅里进行,原来的主人逃命去了,留下了新鲜的食材和空空如也的豪华宽阔的宅院,这地方便成为范雄给殷长玄他们安排的住所。董桥在西边的院子里处理公务,黄昏时分,殷长玄坐在满是雕饰的名贵木材制成的圆桌边,一边往嘴里塞满自己随便乱做出来的饭菜,咀嚼着,一边复述了那天晚上的情形。董桥正在负责编写一本起义军各部负责人员的名册,忽然就被他叫了来,她站在放满吃食、散发着香气的桌子旁,显得完全没有食欲,冷静地安慰了殷长玄几句,希望他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至少不要让他和徐巿的芥蒂影响到义军接下来的行动,殷长玄朝她稍微点了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块裹着金黄酱汁的烧肉。自从起义以后,大家常常能有肉吃,也算生活发生了显著改善。

      “我不会因为这就觉得徐巿不好。”殷长玄说:“更不会怪他。”

      “当然了。”董桥嫣然一笑:“你能忍心怪罪谁呢?”

      “但是……我就是觉得……特别古怪。”殷长玄自责地道:“也许我真的不该这么说他,我没有贬损他的意思,我只敢问问你,当初,你不是说过,也觉得他的执念很深……?”

      “我现在也这么认为。”董桥笃定地答道:“只是,我觉得他暂时不会动你。这些天了,他要是想杀你,早该下手了,他这人的心思很复杂,不知道老在想什么,不过我想他倒不是真要杀你。而且,我以前总觉得他没有完全叛教,可瀛洲教现在势力这么强,虽然不知道各地的分部都恢复了多少,不过咱们犯事以后,徐巿要是直接写信去邺京,请求教主帮他脱身,也并不很难,反正又不远,他完全可以功成身退,没必要和我们一起蹚这趟造反的浑水,所以,我倒觉得他应该已经和瀛洲教断联系了。”

      “我不是说他还在瀛洲教里。”殷长玄叹气道:“也许我可以稍微理解他的心情,他这个人是这样的,他跟我们不一样,董攸没有胁迫他,也许他心里还没有完全想通。他还是向着瀛洲教,觉得我们离开了瀛洲教,就不该再用瀛洲教的办法。可能真的是我不对,不该用,但是徐巿,他……他的举动,他的神态……”殷长玄顿了顿,鼓起塞满肉的腮帮子:“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如以前开朗了。”

      董桥眯着眼睛,动情地注视殷长玄,好像听到了非常令人感慨的话,她坐下来,坐在殷长玄旁边,缓缓地说:“人总是会变的,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放心,我不是在敷衍你。”见殷长玄不作声,董桥连忙道:“只不过眼下是要紧关头,据说朝廷下了命令,不和南边打仗了,要首先平定山东,特意从西军委派了一位都监,过来专门负责此事。各地的知府、巡按之类,原本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声张,现在派来了这么个人,估计都要动真格剿灭咱们。倘若这时乱从内起,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一点岔子也不能出,更没工夫和徐巿计较,等把这阵子应付过去,根基立稳了,再把他叫来当面和他说说。”她把鬓发一撩,显得十分温柔,轻声道:“到时候,我陪着你。”

      殷长玄瞧着她,不好再说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埋着脑袋吃完东西,继续去策划祥瑞的事了。

      军中的情况,殷长玄不如徐巿董桥清楚,所以董桥那样说,殷长玄也没有反驳的意思,董桥比他更有资格对于而今的情状发言。殷长玄看起来地位重要,其实范雄分配给他的任务并不多,尤其是后来起义军人手充沛,他做的事就更少了,甚至很少在人前露脸,这是为了保持神秘性,毕竟殷长玄掌握着祥瑞和谶言,军中到处都把他说得像神巫一般,他可算是真正惑众的妖人了。

      起义军攻城略地之时,殷长玄编造出一些诡异的童谣,暗地里使人四处传唱,制造出末世混乱的气氛,言道:“殷武伐楚,天命在鲁……”云云,又有“捉走肖姓人,言是代国子,汉帝在氾水,青草掩其波。”之类的拆字暗喻,传得整个山东都知道了。

      如今山东已经乱作一片,官僚们人人自危,不知道哪天起义军就会打来,盼望着能够调走。自从范雄夺下沛县,声势壮大之后,其他各地也有些有势力的人,眼见如今末世,殷祚衰微,起兵相应,纷纷来投奔范雄。这几股力量汇聚在一起,自然更加势不可挡,却也因龙蛇混杂,需要更多精力统率调度,董桥擅长此事,常与各部首领、军中将帅沟通,每个人的姓名官职她都记得清楚,此次由她编写一本簿子,除了将众人都记录在册,结在一条船上,也有方便范雄他们查阅、知道什么事该着什么人的意思。

      他们接下来的打算,是渡过昭阳湖去,占领微山岛。殷长玄去年到微山岛拜访过微子墓,顺便也在岛上走过一走,觉得是个人少地广的好位置,只有几个文吏留守,很适合夺下来建立一处营寨,作为日后的休整之所,也方便屯放粮草物资,于是就对范雄提了建议,毕竟他们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渡过昭阳湖不是难事,此前范雄已经攻克了鱼台,殷长玄入得城去,再见到鲁隐公观鱼处,想起去年冬天和董桥一同游览这里的情形,不禁感慨万千,如今草木回春,那些枝桠藤蔓上都生了新绿,不再是去年萧索零落的冬景,这地方却换了主人,由殷长玄做主了。

      鱼台攻下后,几乎所有昭阳湖上的船家都来投靠了范雄,毕竟渔民积怨已久,范雄又不会盘剥他们,反而时常给他们行方便,剩下有几个预感到大事不妙的,也已经逃了去,到别处谋生活。殷国又没有内河的水军,广阔的湖面平白落入起义军手中,正是阻挡官兵的绝佳地利。那几天,范雄趁机笼络了一些有本事有力气的渔夫,还让富有的船家替他弄了几艘好船,以备不时之需。

      此外,留城镇等地均已沦陷,殷长玄感到时机已到,筹备多日,弄了一个他从未见母亲用过,只在瀛洲教的密卷上见过的秘术展现在众人面前,用以鼓舞士气,接下来占领微山岛,一鼓作气攻下滕县,与瀛洲教的起家之地徐州相望,若能拿下徐州,便可呈相对稳固之势。当时,殷长玄将众人召集起来,声称有天神之令,这天神是商朝的始祖,要从天上派几位神灵来襄助义军与官府对抗,请神灵降在众人中,与众人结识,顺便稍显神通。于是在有钱人家的正厅里扯起一面洁白的帷帐,殷长玄坐在帷帐后面,焚烧香料,鸣奏古琴,屋内烟雾缭绕,恍若仙梦之境。与正厅相通的两个小耳室是允许人们停留观看的地方,早就挤满了人,都是听说了殷长玄颇有异能的声名,前来观看降神之术的。

      殷长玄独自坐在远离众人的所在,稍微有点不安,从帷幔的缝隙向外窥看,看见的尽是不认识的人,说三道四,十分吵闹,人们在外看他,也只是恍惚望见一个影子,让殷长玄发觉他是彻底被隔离在众人之外了。他虽畏惧那些四处来投奔的三教九流之人,却觉得现在被供奉在幕后的情状没有多么好,可是已经骑虎难下。

      殷长玄朝外扫视一通,缓缓喝了两口茶,大概等了一炷香的时候,就把琴轻轻拨了几下,流泻出古老的迎神的乐音,他拿起用彩缎装饰的梧桐木枝来,一手揽着袖子,在空中随意挥舞,按照特定的步伐走动,压低声音,念诵着请神现形、驱除邪鬼的咒语,大概念了三四遍,如歌唱一般动听。不认识他的人们,之前只看见他的形影,披散头发,做着神秘的法事,肃穆庄严,听见传出来的是个稚嫩的少年声音,更加好奇,都伸着脖子朝帘子后面看。

      片时,那帘后晃动着的、宽袍大袖的影子骤然消失了,殷长玄躲到墙角,仍提高声音念咒,用长勺舀起做法用的泥浆水往帷幔上泼去。水一瓢瓢沾到帷幔上,打湿了雪白的布料,纷纷向下滚落,嘈杂的泼水与念咒声里,那些被水接触的地方,顿时都显出人形的轮廓,一点点鲜明逼真起来,正是一个个身材高大、手持长剑、凛凛生威的天神们的形象,约有数十人之多。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擅动造次,大家好像生怕闹出乱子会被神责怪似的,都悄悄的握了衣角,屏住呼吸,探身观看。整面帷幔很快都湿透了,泥浆水淋漓的往下滴,殷长玄返回原位,站在许多神仙的形影中间,弄着琴弦,用虚无缥缈的声音宣告这是什么神,那一个又是什么神,其中还隐约传来可疑的对答之声,只见在愈发浓烈的烟气里,那些神灵的形象微微活动,有如真人一样,仿佛正在帘后朝殷长玄致意。

      殷长玄一一介绍完毕,忽然将手下琴弦一按,发出一声重重的雷劈般的响,电光火石之间,从侧面里伸出一柄红色的长剑,把整幅帷幔一下子斩开,宛如劈开磐石般有力,帷幔飘然扬起,随即委顿跌落在地,后面的情形立即清楚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众人连忙瞧去,只有满眼浓郁的白色雾气,据有的人说,看见殷长玄伴随几个模糊的人影立于烟雾之中,一眨眼的功夫,就什么都没有了。

      连殷长玄都不在原地了,等了老半天,他才从门外缓缓走来,整顿衣袖,解释道方才是众神从帘后离开,以虹光之剑开道,也带了他去,他与众神一同查看了微山岛上的情形,拜见了微子,略说了几句。他的神态极其从容,一本正经,说完之后立刻离去,绝不在人前久留,众人虽见他是个少年,却心知小觑不得,除了叹服以外,都没有别的话。那些迷信此道的人,更加笃信接下来的胜利,军中关于殷长玄的传言,往后愈发添了几分诡异神秘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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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山东大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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