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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山东大乱(一) ...

  •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徐巿这时候一定在看他,徐巿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许徐巿不会同意他以这种方式使用瀛洲教的秘术,但殷长玄自己却想干这件事,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法术。范雄见殷长玄猜中了自己的心思,眼睛都亮了,探过头来低声道:“可行么?”

      殷长玄点了点头:“不妨试试。”

      他听见徐巿咳了一嗓子,在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给你帮忙。”声音很模糊,语气也不像是他平常的语气,仿佛是鬼附在他身上、从他喉咙里发出来似的,殷长玄忽然打了个寒颤。

      “不急。”殷长玄说:“我得好好想想,过几天再说。”

      目前的状况,确实也还没到迫切需要弄一些祥瑞出来证明正当性的地步,留给殷长玄的时间很宽裕,保正没说什么,只表示期待他的表现,任由他自己把握时机,徐巿则被安排去处理县衙的财产,忙碌得很,往后也不曾再来问殷长玄准备如何使用瀛洲教秘术。这方面殷长玄懂得比他多,所以他听出徐巿并不是真的要帮自己。徐巿在瀛洲教里虽然是上副座,但主要负责掌管教内大小事务,执行的是管家买办的职责,尤其最后几年,天天精打细算,在邺京的集市上和人扯皮,往有钱的叛教信徒的家里写匿名信,威胁要告发他们。他身上的烟火气比殷长玄重多了,他说要帮助殷长玄行事,大概只是一种托词,他在暗示殷长玄不要过多泄露瀛洲教的秘术。

      起义军的队伍在兰陵城呆了不到一天,把这个地方搅得彻底陷入混乱,破坏掉一切规则之后,第二日白天便带上所有财产,号召起两千多人,朝兰陵城南边的卞塘镇和利国监去了。跟随他们的大多是没有饭吃的贫民、混混、乞丐,监狱中出来的亡命之徒,以及一小撮对大殷朝颇为不满的略读过书的人,殷长玄对于忽然多了这么多同伙感到非常不安,同时也很畏惧这些来路不正的流民,起义军的声势越浩大,他们身上的罪就越严重。范雄倒是来者不拒,将前来投奔的人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各得其所,殷长玄这时愈发觉得他有管理他人的才能,对他很是敬佩。

      他们接下来去的卞塘镇和利国监是两个偏僻的穷地方,连官兵都是面黄肌瘦的,当地官员一听说造了反,造反队伍把兰陵城里当官的都杀完了,连夜便带着家小逃走,范雄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这两处地方。他派殷长玄和董桥带领着几个年轻人去安抚镇上的百姓,打开粮仓赈济他们,使他们不至于挨饿,又分发军饷,收编投降的官兵。

      殷长玄亲自走近那些低矮潮湿、氤氲着难闻气味的破房屋里,和惊恐万状的贫民们面对面,他在乡下就觉得穷人很可怜,近来东奔西走,益发了解到他们生活的悲惨。董桥一个劲地安慰他们,把脏兮兮的小孩子抱在怀里,殷长玄不敢保证能永远不让他们遭受苛政之苦,只有劝他们多储存一些粮食,从药房里给病人拿去很多药材,并且给不少人写了药方。同时,他惊讶地发现在这地方也出现了瀛洲教的信徒,号称自己所信奉的是道教的别派,偷偷供奉着万物之母的小像。

      殷长玄不禁万分恐惧,好在没有发现尘山越的痕迹,而他们在第二天竟然意外地受到了爱戴,镇上的人们盛赞这两个年轻人的温柔和悲悯,说殷长玄即使对于浑身烂疮的老太婆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

      范雄在两处统共聚集了一千多人,组成了总计四千余人的队伍,去攻打较大的丰镇。他们和一群蝗虫似的掠夺沿途的财产,带走一些愿意加入的反叛者,这么浩浩荡荡地一路吵闹了过去。丰镇与卞塘镇、利国监不同,提前布下了严密的守备,范雄身先士卒,起义军正当锐势,连丰镇也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攻击,县令最后命人打开城门,自己在家里自杀了。

      丰镇沦陷当天,空中骤然下了一阵暴雨,随即在天边出现灿烂的虹光,穿透了太阳。这是一个殷长玄等待的极好时机,起义军在傍晚进入城内,一匹通体纯白、毛色雪亮的高头大马忽然穿过街道,狂奔而来,正当众人惊恐万分,以为它发了狂,准备用箭将它射死时,它却来到范雄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了,它虔诚地望着范雄,如人一般曲起两条前腿,弯下颈子,从嘴里吐出一只柔软的深红色锦囊,这锦囊一落到地上,立刻散发出一阵异香。

      在场的人顿时感到非常奇怪,范雄也好像很新奇似的,下令将锦囊拿来剖开,其中竟盛着三尺昂贵的织金菱花锦,用墨水潦草地在上面写了些字,字迹粗大凌乱宛如天书。范雄原本就不甚认得字,何况写成了这样,就把这锦缎交给殷长玄解读。殷长玄另外叫了几个读过书的人来认,大家聚在一起,认出上面的字居然是古老的虫鸟书,大约写着“木德衰时山东乱,国香生处绕紫云”之类的谶言,落款竟然声称是天上派的使者。殷长玄看了一会,解释道,木德正是殷朝之德,而国香是指兰花,意为他们起事的兰陵,紫云乃是帝王之气,这很有可能是冥冥之中的神仙送来的成功的预兆。他自己显出惊喜而难以相信的样子,将这片织金锦恭敬地递给范雄,逐字逐句地解释,范雄胡乱看了看,点头称是。众人这才想起那匹异常高大肥美的白马大约并非人间的马,定睛去看时,那马早已不见了。

      这天夜里,他们将那片锦拿去交给懂行的人辨别,拿到锦帛的人十分惊奇,连声称道,说这是有年头的古物,天书的说法更加笃定了。有些无聊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故意不睡,一直捱到黎明,盯着天空看,据他们所报告,仿佛是在日出时分真的朦朦胧胧看见了些紫色的云气,宛若一阵轻烟,从范雄等人所暂时居住的官府里冒了出来,笼罩在屋宇上方。这消息传出去以后,军中诡秘的传言更多了,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渲染,竟传得仿佛殷朝马上就要灭亡,下一任天子就在他们之间似的。

      假如真有下一任皇帝,那应该是赵琪柾。殷长玄默默地想。赵琪柾肯定会得知山东出了贼寇的消息,下面的人会禀报给他听的,但他不知道殷长玄就在这里,他听着那些政务的内容时,也不会想起殷长玄,不会有半分察觉到殷长玄的无奈和苦楚。倘使殷朝真的覆没了,赵琪柾该如何是好呢?又或者有朝一日失败了,他能以一个逆贼、一个罪犯的方式,再见赵琪柾一面么?殷长玄曾偷偷想过这些问题,后来又觉得还远没有到这个地步,便不再想了。

      他为后续祥瑞的出现而忙碌准备着,这时已进入二月,天气和暖了起来,柳树枝头出现了新绿。范雄等人辗转攻陷了六七个地方,山东的其他地方接连起兵响应,聚集起了数万人马,起义军已颇具规模,所有人都默认范雄是他们的首领。太守数次尝试镇压,皆无功而返,反倒助长了起义军的气焰,齐鲁之地变成了毫无秩序的狂热者的国度。

      范雄为了方便管理,在军中设立了大小官职,诸如徐巿就有个类似将军的职位,董桥也被安了个无聊的名号,殷长玄却什么也没有,和在王府中一样,以一种特殊的身份寄居在范雄和徐巿身边,来去行踪不定,这是因为范雄尚要利用他做些装神弄鬼的事,所以得保持他的神秘。况且,殷长玄也不喜欢被人看作官宦,他当下副座的经历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每当受人尊敬,他总觉得又回到了在瀛洲教的日子,不由得胆战心惊。

      二月初,起义军进入沛县,正是昔年汉高祖刘邦发迹的位置,殷长玄素来喜爱怀古,凡是和古来君臣贤人沾边的地方都不会忘记,自然也将此处看得十分重要,他在攻打沛县的战争胜利前就做好了准备。

      他们占领沛县,盘点库府物资的时候,忽然有人发现一条大蛇盘踞在屋梁上方,悄无声息,睁着绿莹莹的眼睛朝下瞪视,吐着信子,范雄拔出刀来,这蛇飞快地遁去了。不久,在场的一名年轻少女忽然发出尖叫,晕倒在地,众人急忙把她搀扶到一边,采取种种手段呼唤她醒来,殷长玄凭着自己有些医术,走过去看视。不想他还没碰到少女,少女就很快地睁开双眼,苏醒过来,坐直身体。她醒来后,样子极其异常,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殷长玄看,殷长玄伸出手,她把他一把推开,飞快地爬上了屋内的柱子,手脚并用攀到了梁上。

      少女坐在积满灰尘的梁上开口说话,姿态庄重傲慢得像一位帝王,她的声音和中年男人一样粗糙沙哑,又带着一股威严之气,极其肃穆,与往日判若两人。她慢悠悠地道:“过去,我嬉游天地之间,无拘无束,某日十分倦累,便化作白蛇卧于草中,却被竖子刘邦一剑斩杀,当时我的魂灵未死,身受重创,只得在此地蛰伏,这大概已经有上千年了。今日我忽然感到刘氏的气息,就出来寻仇,想不到他的威势大过了我,我仍难以取胜,实在是可憎并令人痛恨的!我本是天上的龙族,上古时期,御龙氏将我的先人残害至死,又做成肉酱献给孔甲帝使用,御龙氏乃是刘姓,故而我与刘姓结仇。后来,从刘姓中分化出范姓,如今在这里的那个范姓的人,虽然并非刘邦的后代,实是御龙氏的子孙,这段仇怨我将来定会还清!”说完,她便不顾众人劝说阻拦,从梁上一跃而下。

      人群中发出惊叫,殷长玄急忙奔上前去,却见少女毫发无损,只是晕厥过去了。片时,她再度苏醒过来,疲惫地睁开眼睛,索要清水润喉,问她刚才的事,她却一点也没有记忆,只说被蛇看了一眼,忽然眼前发花,就失去了知觉。

      大蛇的言辞中提到范姓者,大家看范雄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更有几个人在底下私自议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些懂得典故的,细细地对旁人讲汉高祖斩白蛇起义,还有晋卿士会封于范地、从此有了范姓的典故,殷长玄恭敬地上前对范雄祝贺,言道他的血统能克殷国王室之血,范雄却表现得相当平淡,只是说了一句:“这里姓范的人不止一个。”让他妥善安顿受了惊吓的少女,顺便拿些祭品去泗水亭和汉高祖的祠堂里祭拜,并且命令所有人不许随便议论,就继续干之前的事去了。

      然而,到了夜里,府库中不知怎么着起火来,惊动了大半个城中的人,火势与平常火灾不同,不甚大,只在那一处燃烧,颜色诡异,散发着淡淡的青蓝的光,火舌处甚至是苍白的,也不甚明亮,像是幻梦里的情形一样地燃烧着。好在那会儿库府已被搬空,里头没有人和东西,但这却更令人生疑:既然没有易燃之物,如今天气又很冷,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呢?

      范雄立刻叫了一些身手敏捷的人拿着盆盛了水去救火,所有人都站在街上看,嘈杂得很,殷长玄只瞧了一眼,便道:“这是龙火。”

      徐巿站在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瞥了瞥他,没有说话,殷长玄从人群里走出,揽起衣裾,走向发出诡异光芒的燃烧的房屋。他步入烈火之中,脸上毫无惧色,青炎与烟雾将他围绕。瞬间,他变得比烈火更加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向这个看起来不甚强健的、富有勇气的少年,发出唏嘘之声。殷长玄举袖分开火焰,如方士们分开流水,朝屋子里走去。那火就在他周身燃烧,却始终和他隔着一点距离,没有烧到他身上,而他则一点也不畏惧炽热,像是个没有感觉的人。他在屋内极其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在地面上摸索,又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光芒璀璨的金色宝珠。

      他把宝珠举在空中端详,大家一齐仰头望去,宝珠透明的表面折射月色和火光,显得变幻陆离、五光十色,殷长玄又把宝珠拿给范雄看,说道:“古人说龙的颌下有千金宝珠,大概就是这样的珠子吧。”

      其他人忙去端详殷长玄的手和脸,只见一点儿都没有灼烧的痕迹,他的衣服有些破损,可仍旧好好地穿在身上。殷长玄神色如常,仿佛不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什么惊人的事,他把那据说是龙身上的珠子交给范雄后,借口有些疲惫,需要休息,便告辞离开了。

      果然,在殷长玄把珠子拿出之后不久,府库里的火自动熄灭,也没有烧毁东西,造成什么损失,在地上倒是残留着一些古怪的痕迹,是黑漆漆的灰烬,宛如书写谶语的字迹一般。由于已是半夜,范雄便没有叫人解读,转而命人疏散围观者。那珠子被他妥善地藏起,不借给任何人观看。

      殷长玄离开后,一旁的徐巿神色复杂,表情阴沉。他等了一等,等到火焰熄灭,似是按捺不住,终于匆匆告辞。毕竟,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天来的这场闹剧、这些所谓祥瑞的真相,前几天,他亲眼看见殷长玄挽起袖子,用左手在织金锦上写下怪异扭曲的虫鸟书。那时他就在他旁边,他亲眼看见殷长玄如何施行瀛洲的秘术。

      徐巿于黑暗的城市内奔跑着,诞生了帝王的城市,时至今日仍然贫穷衰败,和其他城市没有什么不同。他总算在一条巷子里寻到了殷长玄,殷长玄是真的被那特殊的火搞得有些不舒服,加之这几天提心吊胆、忙碌奔波,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此时得了空闲,正坐在肮脏的地面上,用手按着胸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见徐巿找了来,殷长玄仰头望着他,有点奇怪,又以为他是关心自己,冲他一笑,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被徐巿猛地从地上揪了起来,一把按在墙上。

      徐巿看他温柔沉静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一直以来对他的痛恨益发加剧了。殷长玄的背部重重撞上粗砺的石头墙面,眼前发花,愈加喘不过气,整个人缩成一团。接着,他感到肩膀上传来一阵疼痛,那是徐巿的手紧紧地钳住了他,徐巿五指颤抖,似乎要钳到他的骨头里去,殷长玄顿觉不妙,用力挣扎起来,徐巿还从未用这般冷酷的眼神注视他,殷长玄又惊恐又疑惑,对方朝他俯下身子。

      “你既然已经叛离瀛洲教,为何还要使用这些手段。”徐巿低低地、狠毒地说道,将牙齿咬得直响:“你明知道,那是瀛洲教用来传教的。”

      原来就是为了这种理由大动肝火?殷长玄一头雾水,他苦苦思索日前准备好的答案,因头脑混乱,无法完美地组织语言。徐巿还没等到他说话,就骤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将他放开了。

      “算了。对不起,没什么。”他摇了摇头,略微恢复了往日正常的风度。殷长玄看见他的嘴角浮动着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浓烈的苦涩,徐巿带着沉重的神色,将殷长玄一个人撂在漆黑的巷子里,转身走开了。

      殷长玄惊魂未定,站在原地久久注目他的背影。从他心口传来一阵劫后余生的惊悸,徐巿的冷酷的眼睛,比方才亲自走进灼热的烈火中还要让他觉得可怕。他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情感正在徐巿身上越来越强烈地显现出来。他在这时终于觉得董桥当初所说的话不无道理,殷长玄感到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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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山东大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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