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山东大乱(三) ...

  •   殷长玄做成功了这事,自然又受到范雄的尊敬夸赞。范雄很重视他,甚至从城里专门给他弄来了一顶据说是以前某个很灵验的神婆乘坐的小软轿,派两个人抬着他,从此出行皆乘小轿,连那些官吏们都没有这样的威风,生怕会受人讥评。

      殷长玄本人对此则并不怎么高兴,仅是唯唯诺诺而已,范雄派给他的轿夫,皆为身强力壮、性情鲁莽的流民,因为曾经伤人被囚禁在沛县大牢,范雄攻破监牢、释放所有囚犯之后,他们便投奔了范雄,自愿在军中干些粗活谋生。殷长玄听说了他们以前做过的事,反而惧怕他们,不敢随意使唤。

      起义军势头正盛,山东已沦陷将近一半,殷长玄近来却寡言少语,愈发沉闷抑郁了,大概是他本就不太适合这种到处杀人的勾当,一开始全是被逼的,之后渐渐便有些良心不安。他看了民间水深火热的情状,觉得那些贪官酷吏该杀,可义军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聚集着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某些作为也极其残酷,不符合殷长玄对于正义的认知。而且,殷长玄毕竟和别人不同,时常陪伴在范雄徐巿等人身边,他清楚所有的真相,煽动情绪的狂热无法蒙蔽他,否则,他当初就不会对教主的信念产生怀疑,不会把尘山越的解药带在身上。

      在一重重的祥瑞、天命和胜利之后,殷长玄知道是血流成河,是掠夺和抢劫,是无数或清白无辜、或作恶多端的官吏们的尸体,是混乱与纵火,是颠沛流离的贫民和得意至极的亡命之徒。

      殷长玄仇恨着朝廷,绝不愿与他们有什么勾结,更不指望朝廷的宽恕。然而,范雄的保护,却又使他与壮大起来的义军渐渐陌生疏离,他的同伴们都与他走到了不同的道路上去,董桥整日忙碌于人事,徐巿已被军中狂热的氛围感染,言谈举止间常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凶狠冷酷来,殷长玄没有别人可以倾诉心曲,再度成为了一个孤立的人。

      大概受了天神降临的鼓舞,义军对于微山岛的占领很是顺利,刚刚发起进攻,岛上的人就逃走一大半,这座风景秀美的小岛很快便成为范雄的囊中之物。众人从各处搜来木材和砂石,仿照贵族府邸的模样,在岛上建立起了一个小小的、拙劣的水上的王国。

      不过,在刚占领微山岛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尴尬的事,便是对于殷长玄十分眷恋的那座微子墓的祠堂的处置。微子启的祠堂建在微山岛的最高处,一个位置极佳、可俯瞰湖面与全岛风景的所在,若要在岛上建一处既能享乐、又可防守的营寨,自然除了这里没有更好的选择。况且微山岛本来就地方不大,一个微子墓立在这里,所有计划都得避开它,极其碍事。范雄来到岛上一看,就想拆掉微子启这座古老衰败的庙祠,为他建造乐土腾出位置,殷长玄却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这么做,毕竟不久之前他还号称前来请教过微子,更何况这微子祠是久远的古祠,由于纪念着贤人,有过不少立碑和题诗,将这千年的古祠拆去,建个愚蠢的宴饮聚会之所,无异于焚琴煮鹤,会给义军又加上一重罪行。

      殷长玄此次的阻挠弄得范雄微有不快。作为造反的发起人、统领者,范雄在这一个多月里,心性与之前也稍有不同了,具体来说,是显得比之前更要疏离。他的亲切多了一种冷酷的意味,而在随和的微笑之间,时刻渗露着领导者平静的威严——是统率义军带给他了良好的自信,让他产生了身为上位者的幻觉。

      “有何不可呢?”范雄坐在虎皮垫子上,向殷长玄说道:“你说这微子是商国的王子,宋国的国君,如何如何深明大义,却还不是向周国卑躬屈膝了么?我看此人很不可取,既然他已死了上千年,这祠堂又断了香火,他要来何用?还不如让给我们。”

      殷长玄与他说不太通,亦不敢直言强谏,唯恐范雄真的动怒,弄得大家生出嫌隙,只得暂时忍耐,在暗地里苦苦思索让微子显灵,弄出一点神通的办法,却又怕被范雄看出,一时间愁肠百结,无人可言。

      然而,还没等到殷长玄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在微子祠堂里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那替微子启看守坟墓的半老不老的人,原本没有逃走,归顺了义军,听说范雄非要拆除微子祠不可,便在当天夜里偷偷吊死在祠堂正殿的大梁上了,他的尸体一直垂了下来,挂在凋敝的微子塑像的上方。第二天早上,晨雾尚未散去之时,人们发现了他僵硬可怖的尸体,头颅低垂,吊着舌头,他养的几条狗在他周围环绕守护着,一有人靠近,就叫个不停。

      范雄有点心虚,听闻消息又很恼怒,一到现场,拔出刀来便要斩杀那些围住尸体不肯离去的狗。那几条狗四散奔了去,一会又拢来,它们对同行的殷长玄却很亲切,任由他靠近抚摸——说来奇怪,赵琪柾的猎犬对殷长玄也很亲切,不知是什么缘故——殷长玄见它们可怜,死守着主人尸体的样子又很忠诚,于心不忍,用一点生肉把它们哄了出来,带回自己的住所妥善地豢养。

      此后,听说范雄嫌弃微子墓晦气,不愿在这块地方建造房屋,果然不再言拆除祠堂陵墓之事,殷长玄也唯有敬佩那守祠之人,对着微子的陵墓慨叹一番而已。想不到这样混乱的年代,在山野中,也有如此讲求气节的义士,如此想来,那人当初归顺义军,也并不是心服,只是想继续替微子启守陵而已吧。

      殷长玄请求将守陵人的尸体埋葬在微子墓西侧的小坡上,范雄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毕竟人已经死去,冲死人发火只是徒劳而已,还不如拿他做做样子。为了表示敬意,他允许殷长玄亲自带人收拾了守陵人生前住的几间房屋,找几件体面点的日常用具衣服做陪葬之用。殷长玄来到他家里,草草查看一通,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切都很简朴,与普通的农家毫无二致。只是未免也太简朴了些,如水洗过一般,竟连几件稍微体面些的陶具瓷具都没有,按理说不该贫穷至此。

      殷长玄想再细找一找,于是挪开水缸,掀起帘子,无意间发现帘子后面、粗糙的土墙里,竟然嵌了一个木制的小屉子,小屉漆成深红色,红铜缠枝莲纹的把手,与屋内的摆设很不相称。他惊奇地将屉子打开一看,是个上下都有雕花、装饰着绸缎的很精巧的神龛,中央放着一尊神像,前面立着牌位。那神像并不陌生,用彩陶烧成,慈眉善目,抿唇敛袖,和善而威严,但又因做工问题,眼睛并不有神,目光稍稍空洞,仿佛沉浸在深深的、快乐的幻觉里,不愿醒来似的。

      神前的香火业已熄灭,数点香灰洒落,微有寂寥冷落之感。殷长玄猛地一下将屉子合上,险些夹到自己的手指。他甚至不用看那树立在那里的小小牌位,也能确定这是哪一位神圣,毕竟那是他长年供奉、后遭他背叛的女神,传说她赏罚分明,即仁慈又严厉,对万物皆如对幼子,从殷长玄记事起,这神像便一直树立在他的心内。

      那是瀛洲教的创世之神,分娩了天地的万物之母。

      殷长玄用手死死抓住墙壁,差点把指甲抓翻,墙上被他抓出几道印子。这意料之外的发现使他毛骨悚然,惊恐万分,守陵人的死因也扑朔迷离了起来,他心里顿时涌起千万种怀疑猜测,这守陵人信奉瀛洲教,与他的死究竟有何关联?他真的是为了微子祠而死的么?还是他为了信仰供奉了生命?义军中究竟有多少人皈依瀛洲教?他们和邺京又是否有联系?殷长玄顿时感到危机重重起来,那种敬佩的心情也被破坏殆尽了。

      他不敢把这件意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亦不敢让徐巿董桥他们看见,众人离开之后,殷长玄独自返回守陵人的屋子中,偷偷把屉子打开,把万物之母的神像取出揣在怀里,又那一小块牌位拿出来擦净,他尽量闭上眼睛不去看它们,不去想它们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久,殷长玄就将它们埋葬在了守陵人坟墓的泥土之中。

      与此同时,微山岛上的营寨正热火朝天地兴建着,不久便已经初具规模,时间到了三月中旬,正是春浓之时,由微山岛上观览湖光山色,见那春日晴空、翠微山影,倒映在一望无垠的碧色水面,南风拂过,湖水漾起微波,云岚花鸟于水波中动荡摇曳,那种潋滟明秀、浮天无岸的情形,真有说不出的好处。加之岛上花木茂盛,盛开了许多朱红色的杜鹃,花瓣上凝着春雨,细细赏玩,只觉异常娇艳动人。

      可惜范雄并不为这春光所动,他预备在营寨即将落成之时率兵暂离微山岛,施行攻打滕县的计划。滕县是义军一直以来的目标,由于兴建营寨而暂时搁置了数十天,说来可笑,这些日子里,山东的官僚们见义军暂时安静下来,守在岛上,真是如蒙大赦,求之不得,竟将他们放任不管,由着他们休养生息。如今兵马粮草皆已备齐,大军出发在即,又隐约得到一些消息,说是朝廷专门委派来讨贼的那位都监,马上就要到了。

      前朝的平靖帝时期,曾有一位功勋卓著的白太尉,戎马半生、战功显赫,与周晋之父老周丞相齐名,常常并称,两人私交甚好。白太尉大约比老周丞相年长二十来岁,皆是声名遐迩、威震海内之人,他们的忘年交,在当时一度成为脍炙人口的佳话。此人已在十年前,也就是正昌十年告老还乡,几个儿子皆在朝中担任军职。这次受命前来平叛的都监,据说便是白太尉的第五子,从二十三岁起派往西军,虽然官衔不高,却也素有威名,人称白五都监。

      有好事的南殷人评判周白两家的子孙,说过:像周晋那样的仪表风流,自然是当世无匹的,岂止是当世,就是后世,又怎么生得出他那样的人呢!可是,若论功绩见解,乃至书画之道,他比起他父亲来仍是略为逊色,其中或许有他还年轻的缘故。然而周家除了周晋,其他皆是些庸碌之辈,令人惋惜,哪像白家除长子白尧臣之外,还有白五都监白文臣那样的能将,这样说来,倒是白家更胜一筹了。

      南殷人将白文臣与长兄白尧臣并提,或许有言过其实之处,不过,这位白文臣确实处处以长兄为榜样,白尧臣常在战场上佩戴银制面具,白文臣就打造了一副铜面具,也时刻佩戴,如刀剑般不肯离身。这人智勇双全,谙熟兵法,多行狡诈之策,大胆而不失谨慎,难缠得很。倘若这次来平叛的真是他,义军恐怕会有些麻烦。

      殷长玄从范雄那里听说了有关白五都监的传言,立刻就想到曾与白家交好的周家,那是周贵妃的家里,赵琪柾的舅舅家。在杀死品级较低的县官们的时候,殷长玄还没有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和赵琪柾的敌对,白家现已成为剿灭他们的一员,若他能苟延残喘,或许还有与周家为敌的时候。

      殷长玄尚且记得去年的七夕,赵琪柾口吻暧昧的向他提到过周家的周楚,正是周晋的幼弟,张闻说过,此人与赵琪柾交情甚笃。赵琪柾那时忧郁温柔的神态历历在目,七夕晚上明亮的星辰亦使人难以忘怀,殷长玄仰望昭阳湖上方春日的夜空,繁星缭乱,牛郎织女无法辨别,他不禁觉察出人生的荒谬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山东大乱(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