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魂梦觅瀛洲》青琦_

5、进驻邺京（一）

　　最近邺京的状况好像稀松平常，又好像很有些不平常。

　　皇宫中的气氛闷得叫人发慌，虽然皇宫本不是个叫人心胸豁达的地方，尤其邺京的皇宫，处处是对南方的模仿拟造，却全没有南方的丰靡华彩，益发地使君臣们感到沉重。

　　天也和人作对似的，既不下雨亦不放晴，空中全无一丝风，酷热难当。自然，在此处当了十九年天子的赵褋是热不着的，可总有些受天气的影响，连着几天没有胃口，把身旁的太监骂的狗血淋头，还气哭了两个他素日就十分疏离的嫔妃，他漠然地瞧着她们哭，临走之前，说：“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全然不顾这句话会教她们遭受怎样的命运。

　　某天午睡起来以后，赵褋看了一眼案头需要处理的许多工作，感到人生没有乐趣就像阴天下的水潭，泛不起一点波纹涟漪，他发了会呆，终于决心把不是那么讨厌的大儿子叫进来，陪他说说话解闷。

　　这是夏天，屋子里靠近走廊的一边悬上了颜色淡雅的锦帘绡幕，紫漆的一方小案上，摆了彩色玻璃的兽形曲脚器皿，里面盛着好些娇艳欲滴的时令果物，罩着一层雪白的细纱。隔着原本的玻璃，果物又透出一重嫩彩来，显得异常可爱。本朝偏立北方，不少蔬果皆为民间稀罕之物，只有宫中能时常吃到，天子习惯了，也不觉得多么珍贵新鲜。赵褋一面拿了几个还沾着水珠的紫水晶一样剔透的葡萄来吃，一面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儿子。

　　大皇子今年十六岁，叫赵琪柾，是诸位皇子之中长得最好看，也最不惹他厌恶的一个。然而，他还是一见面就使赵褋有些不满意，他从走进来到行礼的时候眼睛显然没有望着父亲，他在走神。大皇子的性格就是这样让人窝火，赵褋想，好在赵褋不算一个残忍的君王，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大皇子到他旁边来坐着说话。

　　“今日的天气实在有些坏。”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赵褋说。

　　他这句搭话可谓蹩脚至极，赵褋本就不会与人搭话，他十五岁做了皇帝，哪一次不是人家找着他说话呢？就算朝堂上有大臣不喜欢他，也绝不像这个大皇子一样成天给他脸色看，至于为什么说大皇子给他脸色看——大皇子从不肯像那个十四岁的二儿子一样冲着他甜甜地笑，主动叫他，缠着他说话，尽管赵褋其实讨厌他，觉得他很幼稚，除了胡说八道什么也不会。

　　可悲的是，尽管赵琪柾离当皇帝还远得很，他搭话的水平却更比其父要差了好几条后市街那么远。赵褋非常确信，假如他不主动和这个儿子说话，大皇子在问安之后可以沉默一整个下午。他一面对这个需要老子向儿子主动搭话的世界感到生气，一面又在心里使劲埋怨大皇子的母亲，他这样做因为他绝不敢当面埋怨她，他的后宫里豢养了许多女性，但只怕这一个女人，周贵妃性格的难缠程度和她身份的高贵恰好成正比，赵褋死也不想去主动招惹她。

　　“是啊。”赵琪柾看着窗外，终于用在梦里一样柔软迷蒙的声音说：“是要下雨了。”

　　赵褋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大皇子没有讲错什么，镂花嵌薄贝壳的朱红琐窗镇日敞着，外面的天色苍白刺眼，燕子正从人工湖广阔的湖面上匆匆飞去，刚起的风很有点冷意，并且在青青的垂柳和金赤的宫墙之外，遥远的天际隐约堆积着厚重的阴云。尽管如此，赵褋跟着看了看窗户外面，仍是觉得心里非常烦闷，而且今天的葡萄酸得要命，这群狗奴才又在搞鬼花样。

　　“见过你母亲了没有？”赵褋又问。这是废话，皇长子就是从他母亲那儿过来的。

　　“嗯。”赵琪柾垂着美丽的眼睫，回答。

　　赵褋等了等，又等了等，竟然没有后话了，他愈发焦急生气，觉得今日把赵琪柾叫来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甚至赵琪柾好像也没有那么不惹人讨厌了。诚然，赵褋一点也不想知道周贵妃过得怎么样，他可以确定贵妃比他逍遥一百倍，而且从来不会想念他，也不会托大皇子给皇帝带些她亲手做的东西。他只是希望大皇子能借机发展出下一个话题，让父子的对话顺利进行下去，可不知道大皇子是非常愚钝呢，还是看出父亲并不是真正有意于自己的母亲，仍旧是打不出个屁来的德性，赵褋觉得自己的怒火就要发作了。

　　“我真是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你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你的母亲，没有想向我说的事么？”

　　赵褋的怒火已然发作了，他吐出一句重话，不成器的形容被他用来说过所有儿子，所以这句话他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如果不知道他内心活动的人，会觉得他实在是莫名其妙，赵褋向来是如此的。没有人能消除赵褋这种与生俱来的厌倦和焦躁，他老是觉得这个世界和他过不去。自从即位以来，赵褋迎娶了许多美丽高贵的嫔妃，生了许多儿子，竟没有一个女儿，人家都说他运气好，但他特别讨厌他的儿子们，倒不能怪他们都是男的，因为他也不喜欢他的许多嫔妃。所有人里，只有高深莫测的周贵妃所生的高深莫测的大皇子稍微能够得到他的一点好脸色。赵褋永远看不出大皇子在想什么，永远猜不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仿佛下棋看不见对手，投壶握不住箭矢，要不是特别生气，赵褋平日里骂大皇子还是有些犯怵的。今天，事情变得不一样了，他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却内心激昂地等待大皇子的反应，他挑衅了赵琪柾，甚至还想叫人把他毒打一顿，丢到宫墙外面去。

　　“确实……儿臣也觉得自己很不成器，辜负了您的教导。”谁想到赵琪柾一下跪在地上，干脆地认了。“父皇恕罪，我以为您不想听我说母亲的事。”他垂着脑袋。

　　赵褋立即一阵心虚，茫然愣了片刻，纡尊降贵地走过去把儿子扶了起来，赵琪柾随着他拉扯，赵褋顺势把他按在座椅上，改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教育他说：“琪柾，不是为父的要和你扯皮，你总是这么不咸不淡的，将来要朕怎么安心把社稷交给你，又怎么相信你能够收复被伪朝夺去的失地呢？”

　　赵琪柾抬起头来，说：“父亲指望我来收复失地吗？”

　　赵褋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他当然不好说出他没有打算且不具备收复失地的能力的事实，也不能直说本朝眼看着是要完了，只能苟延残喘地挣扎，赶走南边的伪朝不过是痴人说梦。好在他并不是傻的，赵褋灵机一动，往自己的位置上重重一坐，露出一副与其说是忧愁还不如说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感叹道：“朕是活不长的了！”

　　他盯住大皇子：“所以早点把各种事情交给你熟悉熟悉，你还不是太子，但应该很清楚我的心思，京中各种事情，平时要多留心——”

　　赵琪柾皱了皱眉，看样子又准备和他顶嘴，赵褋随口胡扯，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还算有趣的新闻，立刻稍微来了精神。他顾不上架子，探着身向儿子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最近京中来了一位有名的修道者，在到处设馆讲学？”

　　他这会儿倒是一点不生气，刚刚把大皇子赶出宫去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听说许多人追随此人，几乎成了一派，这还是一个翰林学士前些天讲给我听的，这人的解法周朝两汉都没有，有人说他好，也有人骂他，昨天那学士在我面前随口说了一句，多么不屑，我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赵褋原本主要是勾儿子和他说话，至于那个讲道学的，顺便问问，不见得放在心上。大皇子听了，眉头蹙得更深些，态度难得地慎重：“您是说那位贾名直？”他的手动了动：“我听说……这人和瀛洲教有些关联，他的某些观点也颇似此教。”

　　“瀛洲教？”赵褋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什么，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早就没了吧？”

　　“是……”赵琪柾说：“不过，还是慎重的好。”

　　“朕没怎么听过他们。”赵褋难得找到一个话题，多说了两句：“宁安朝的时候，听说瀛洲教很邪的，支持的人多，还传到了南边去，我以前在东宫，有认识的人处理过。不过后来就没什么动静了，早该销声匿迹了吧。”

　　不等赵琪柾开口，赵褋又说：“这个贾名直倒是听起来很有意思……他为什么要用个假名字呢？还这么明显，他是故弄新巧，要吸引别人的注意？既然他讲道，那肯定就会仙术，改天我叫人问问他有什么本领，叫他到宫里来看看也行……你要看吗？”

　　他一转头，赵琪柾仍旧蹙着眉：“您对这位贾名直好像很感兴趣。”

　　“有何不妥？”赵褋一头雾水。京中的新东西实在太少了，而且最近闷得慌，前不久他加盖了一座离宫，搜罗一些珍奇充实宫室，群臣为此颇有意见，盯他盯得挺严。赵褋很头疼他们的唠叨，于是此后鲜少再找什么乐子，不然他绝不叫这个儿子来给自己添堵。哪怕叫他替皇太后抄经，跟宰相学字，都比和大皇子消磨时间强。

　　“很久没看到您对一件事这么感兴趣了……”赵琪柾轻声叹息：“我还以为，您对世间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有兴趣呢……包括母亲。”

　　赵褋倒是听懂了这句话，他和周贵妃的关系不好，对别人的议论是颇忌讳的，何况是这个儿子。他登时冷下脸来：“我和你母亲是夫妻，又是你的长辈，大人的事你不要随意胡说。”

　　赵琪柾立刻不作声了，赵褋的火气犹未消，继续说：“你有空要多读些古书。向古人学礼法总是不错的，我看你还不够，总是讲些不得体的话，叫我很失望。”

　　“今日确实说得多了，请父皇恕罪。”没想到赵琪柾直接站了起来，向他行礼：“您嘱咐我向古人求道，为儿的不敢忘记，日后将勤加修习。可是天色不早了，母亲吩咐我晚饭之前去她那里一次，她有事要告诉我，不得不告退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神色也没有什么异常，可赵褋望着他，觉得赵琪柾是生了气，并且不知道一句随口的教育为什么就让他生气，大皇子的脾气在某些方面有点像他，总是莫名其妙的。

　　“不是天色不早，是要下雨了！”赵褋急忙说，然而赵琪柾已经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渐渐点起的灯笼的光晕之中，赵褋难以言喻地目送着他，没说完的话全堵在嗓子眼里，顿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恼怒。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让皇长子到跟前来就是给自己添堵的，而且这一次添了比往常更多的堵，果然他的儿子没有一个不讨厌，赵褋生的是一群仇人，每回逢年过节，就聚拢来一起气他，没有一个中用，没有一个得他欢心。